唐毅花了差不多十天時間,趕到了淮安,不過他沒有急著進城去面見官員,或是找老冤家鄢懋卿的晦氣,而是等著幾個伙伴的到來。
幾匹快馬飛馳,轉眼到了唐毅的面前,一個高大的中年人從馬上跳下來,興奮走到了唐毅的面前。
“小的拜見大人。”
“朱老哥,你寒磣我是不?”唐毅佯怒道,來人撓了撓頭,嘿嘿一笑,沒有多話,自覺站在了唐毅的右邊。
另外兩個疾步過來,大禮參拜,”學生蔣洲(陳可愿),拜見師父。”
“快快起來。”唐毅同樣欣喜,把他們拉了起來。
這三位正是唐毅在南方時候的幕僚班底,由于他猜到進京是當閑差,就沒有那么招搖,正好南方還有一堆事情,就把朱先他們留在了南方,幫著處理事情。
這一次南下處理鹽務,要面對嚴黨,更要面對錯綜復雜的兩淮鹽商,唐毅知道絕不輕松,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他在動身之前,就派人給朱先他們送信,立刻北上匯合。
終于在進入淮安之前,三個人都到了,等到大家寒暄之后,唐毅才猛然注意,后面還有一位,正笑吟吟地看著,唐毅也認識他。
“鹿門先生,晚生有禮。”
此人正是茅坤,他和胡宗憲是同一科的進士,后來被罷官閑居,唐慎練鄉勇的時候,茅坤給老爹當過幕僚,后來茅坤也幫過唐毅出謀劃策。
唐慎對待茅坤都是執晚輩之禮,唐毅更是如此,他堅信里子比面子重要。
就像茅坤這樣的智者,仕途斷絕之后,內心其實是脆弱敏感的,稍微不慎,就可能戳到他們的痛處,原本親密的關系就崩解了。同樣的,給他們足夠的尊重,讓他們發揮才智,士為知己者死,他們也是真正能拼命效力的。
很顯然,唐毅誠懇的態度讓茅坤很感動,自己不過是丟官罷職的白丁,人家唐毅卻是炙手可熱的四品大員,前途無量。
能如此客氣,實在是難得。
其實隨著抗倭大局抵定,留在東南也沒有什么作為了,茅坤需要更大的舞臺。
他雖然不能粉墨登場,去臺上唱主角,但是并不妨礙他在幕后捧一個名角出來!
對于文人來說,當皇帝不是最高的榮譽,成為帝師才是真正有本事。遍觀滿朝大員,值得輔佐,又能搭得上關系的并不多,唐毅就是其中最好的一個。
罷了,既然想給人家當手下,就要拿出點真本事。
茅坤微微一笑,“唐大人,你可是為了兩淮的事情發愁?”
唐毅急忙點頭,“實不相瞞,一團亂麻,沒有一個準譜兒,我也不敢進淮安,總不能學鄢懋卿吧!”
“哈哈哈,那就讓老夫給大人一個定心丸吧!”
茅坤自信十足,唐毅知道他不是吹牛的人,里忙把四個人都請到了下榻的書房,親自倒上了茶水,茅坤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一切的源頭還在于朱元璋定下的開中法,在明代之前,食鹽的專賣制度是這樣的,官府組織百姓煮鹽,然后收購食鹽,付給工錢,高價賣給商人,商人轉運到各行鹽地區,進行銷售,而官府拿到了食鹽的收入,再進行分配。
簡單明了。
不過在苦孩子出身的朱元璋看來,這一套還是很麻煩,他想出了更好的辦法。
也就是讓商人向九邊運送糧食,換取鹽引,再到各處鹽運司支取食鹽,進行銷售。
開中法的好處顯而易見,就是彌補了邊防糧餉不足,朝廷也少了賣鹽分配的麻煩。
只是仔細推想,所謂開中法,就和朱元璋大多數的經濟政策一樣,都是省了小錢,花了大錢,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是典型的小農思維,光想著省事,卻給后人埋下了禍根兒。
因為按照開中法的設計,使得官府從食鹽貿易的直接參與者,變成了一個負責供貨的生產者。從而失去了對龐大食鹽銷售收入的操控能力,將金流拱手讓人。
朱元璋這個態度,和對待財政差不多,他認為把財政集中到戶部,在分配給各地,是脫褲子放屁,各地都把需要的銀子留足,剩余上繳朝廷。
在國初百業蕭條的時候,自然問題不大,后來支出日益龐大。財政捉襟見肘,這就是忽視宏觀調解的弊病。
鹽政問題上,明廷一樣存在放棄宏觀調解的錯誤,將戍邊和鹽政強行連結,產生了一系列嚴重的后果。
首先來說,食鹽生產是個穩定而持續的過程,有多少灶戶,每天開工多少,生產多少食鹽,都是基本確定的。
可是九邊的糧餉卻是一個嚴重波動的東西,有了大戰,需要的糧餉驟然增加,九邊就會開出大量的鹽引,換取糧食。但商人的運輸能力有限,為了刺激商人的積極性,就要壓低鹽引的價格,最初一引鹽要納涼一石,距離近的地方,甚至要五六石,到了永樂年間,每逢急需的時候,就變成了只需數斗就可以換取一引。
鹽引大幅度縮水,造成的結果是鹽引濫發,有些商人拿到了鹽引,再到鹽場去支取食鹽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食鹽。甚至要等待幾年之久。
到了弘治以后,朝廷不得不將每年開中的鹽引限制在一定數量。
由于邊關作戰是偶然性的,不連續的,戰時糧食需求大增,造成鹽引濫發,平常時候,糧草需要減少,鹽引又下降,對于鹽商和灶戶都是巨大的影響。
為了維持食鹽市場,朝廷不得不采取改納糧為納銀的策略,相比沉重的糧食,銀子顯然高效方便多了。問題也隨之產生,由于納銀代糧,九邊糧食供給不足,原有的軍戶制度維持不下去,朝廷每年支出的軍費暴增。
偏偏由于攝于祖制的威力,沒人敢推公然推翻開中法,只能當一個裱糊匠,縫縫補補,維持著表面的運行。
很不幸,開中法不但影響到了九邊的安穩,對于灶戶也產生了糟糕的影響,由于食鹽需求的波動,使得灶戶收入并不穩定。
以往歷代朝廷出售食鹽,是要發給百姓工錢。
本朝的開中法,造成鹽運司無錢可發,國初的時候還好,由專門人員,給灶戶發放寶鈔,那時候寶鈔還值錢,灶戶能維系生活。
可是隨著寶鈔變成了廢紙一張,朝廷又舍不得給灶戶銀子,越來越多的灶戶破產,逃亡。情況就和九邊的軍戶逃亡差不多……
可不同于邊境,生產食鹽還是有暴利可圖的,在這個時候,另一群人就崛起了。
就是所謂富裕灶戶,他們生產的食鹽越來越多,數額越來越大。
成為操控食鹽生產的真正王者!
鹽運司掌控的官營灶戶越來越少,無法供應商人的需要,可也不能不給食鹽,因此,朝廷不得不準許鹽商向富裕灶戶,采購多余的食鹽。
這就是所謂的“買補余鹽”,說穿了,就是朝廷變相妥協,承認私鹽的存在。
惡例一開,本就千瘡百孔的鹽政,更加難以維系,每年的鹽稅收入越來越少,也就不足為奇……
足足喝光了三壺茶水,茅坤才把多年研究的心得講完,唐毅頓覺受益匪淺。
以往提到鹽政,他也單純認為是鹽商貪得無厭,把本該屬于朝廷的稅收給貪墨了。
直到此刻他才清醒,收不上稅的根子還是在祖制,還是在朝廷。
商人逐利,無可厚非,總不能指望著他們賠錢做生意吧!
茅坤微微一笑:“大人,您現在明白了鄢懋卿得罪了誰吧?”
唐毅用力點頭,“鹿門先生一番高論,讓我撥云見日啊!鹽商分成兩大塊,一部分是腰纏十萬貫,壟斷食鹽銷售的巨賈。還有一部分,是多數人都忽略的,或者說不愿意正視的,就是那些原本煮鹽為生,經過幾代人的發展,成為富裕灶戶的商人。”
“大人一針見血!”茅坤感嘆道:“鄢懋卿要調整食鹽銷售區域,價高者得,實際上是把整個煮鹽、運輸、銷售,統統交給了巨賈。而那些富裕灶戶必然受到沖擊,他們慫恿手下的灶戶鬧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唐毅深以為然,富裕灶戶的勢力并不差,光是從大明人口增加,官鹽產量快速下滑,而市面上不缺食鹽,就能看得出來。
簡單的數學估算,這些富裕灶戶,還有和他們有關的鹽商,差不多掌控著八九成的食鹽實際產量。
偏偏他們的身份又十分尷尬,屬于灰色人,嚴格意義上,他們都是賣私鹽的。
“對了,鹿門先生,光是他們鬧事,不會這么快就出現食鹽短缺,物價飛漲吧?”
“大人英明,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許多中小鹽商,不甘心利益被搶走,奮起反擊,另外,還有一伙人……”茅坤沉吟起來。
唐毅急忙追問:“請先生明示。”
“還有就是交通行!”
茅坤意味深長笑道:”大人,您的手下可不乏渾水摸魚的高手啊!”
“啊!”
唐毅臉色驟然一變,當初殷士儋和自己提起,唐毅還只當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沒想到,竟然有交通行的人卷入其中,實在是出乎唐毅的預料,不過仔細一想,也沒有什么奇怪的。
家大業大,就好像嚴黨的人做事,嚴嵩未必都知道一樣,自己終究是官場的人,下面商人的籌謀,怎么會全都告訴自己!
不過你們瞞著我,就別想我背黑鍋!
唐毅氣呼呼想到,正在這時候,唐鶴征急匆匆跑了進來,”師兄,吳天成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