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好猜謎,比如給徐階一句“卿齒與德何”,差點把徐閣老嚇個半死,至于嚴閣老也接到過“憲似速,宜如何”。卻沒有聽說黃錦也有這個毛病,煞費苦心給自己送來四句詩,肯定不是逗悶子。
那黃錦是什么意思呢?
好雨知時節,這里面含有一個“時”字,當朝誰的名字有這個字呢?唐毅的心頭不由得閃過了一個人:李時珍!
再往下看去,“當春乃發生”,李時珍是湖北蘄春人,唐毅幾乎敢九成九確定黃錦要找的人就是李時珍。
確定了人之后,下面就應該是要做的事情,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不就是說要悄悄到大內,不動聲色的治病救人嗎?
西苑里面住著誰,病人也就呼之欲出!
“嘉靖果然病倒了!”
唐毅倒吸了一口冷氣,難怪袁亨的東廠會如此肆無忌憚,原來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可嘉靖為什么會病倒,是愧疚?還是痛惜?
如果自己猜測的不錯,嘉靖是殺死陸炳的兇手,他就不會有任何的痛惜,更不是為此病倒,即便是病倒了,那也是裝得。至于東廠,就是他故意放出來的一條惡犬,為的就是鏟除錦衣衛的勢力。自己要是傻乎乎帶著李時珍去西苑,不但沒有功勞,還有罪過,而且還是大罪!
不要怪唐毅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嘉靖,實在是嘉靖這些年反復無常,多少看似非常得寵的大人轉眼之間就倒臺了,死的還非常凄慘。
雖然唐毅還弄不清楚嘉靖殺陸炳的動機,但是卻并非不可能……
見唐毅沉默不語,小太監可嚇壞了,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唐大人,干爹讓您趕快去救命呢!您老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唐毅勉強笑了笑,“小公公,你先不要著急,李太醫脾氣大,我要想想怎么和他說,你先去休息一會兒,放心就是了。”
打發走了小太監,唐毅在簽押房轉了幾圈,他越發覺得自己可能判斷出了錯誤,或者說有什么沒有想到的地方。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還是該找人商量商量。找誰比較合適呢?唐毅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同樣神神叨叨,善于猜謎的徐渭。這家伙又經常入宮,見嘉靖的次數遠比自己多,多半能有好主意。
唐毅立刻讓譚光親自去請徐渭,差不多過了兩個時辰,唐毅等得不耐煩了。徐渭才姍姍來遲,腦門上全都是汗水。
“行之,糟糕了,真的糟糕了!”
徐渭一進來就哭喪著臉說道:“大事不妙了,徐閣老被軟禁在內閣了。”唐毅身體一晃,差點摔倒,別管他和徐階有多少矛盾,相對而言,嚴黨的威脅更大,如果徐階倒了,嚴黨絕對不會放過唐毅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趕快和我說清楚!”
“嗯!”徐渭冷靜了一下,把前后和唐毅說了,原來自從西苑封閉之后,有人給內閣送了奏疏,也接到了回文。
只是上面的處理風格和以往完全不同,莫非內閣換了人?
波詭云譎的時候,還什么都可能發生啊!
后來有人辨認出來,回文的字跡和文風都是徐階的。眾人更是一驚,往常內閣的票擬都被嚴嵩把持,徐階即便是能夠參與,也只是人家說他寫而已,為什么這次從頭到尾,都是徐階做主呢?
官場上不乏消息靈通的人士,很快大家伙就弄清楚了,原來就在陸炳暴斃的前一天,嚴嵩的夫人歐陽氏昏過去了,嚴嵩不得不暫時請假回家,照看夫人。內閣就交給了徐階打理,本來重要的政務還要請示嚴嵩,只是嚴嵩都在夫人身上,說白了,就是要請嚴世藩做決定。
歐陽氏病重,嚴家自然嚴密封鎖消息,外人都不得而知。偏偏當天陸炳暴斃,風云變色。
袁亨執掌了內廷,他打著查案的名頭,把徐階困在了內閣,除了票擬政務之外,寸步離不開……
綜合各方信息,徐渭斷言道:“行之,我敢說陸太保之死嚴家一定知道,即便嚴嵩不知道,嚴世藩也會知道,甚至他就是主謀!如今徐閣老被困,嚴家父子都在宮外,袁亨素日和嚴家關系密切,如果他們聯起手來,再也沒人能壓制他們,必然是為所欲為,橫行無忌!”
徐渭偷眼看了看唐毅,鄭重說道:“行之,我覺得你很危險!”
原來內閣都出事了,怪不得黃錦不敢明著送信,只能給自己四句詩呢!唐毅沉默了一會兒,從袖子里掏出了那個金杯。
“文長兄,你替我參詳參詳吧!”唐毅把情況說了一遍。
徐渭把金杯拿在手里,仔細看了半天,沉吟許久,突然笑道:“行之,當年太祖爺在給戶部尚書茹太素敬酒的時候,特意用了自己的金杯,還說了‘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你是不是認為是陛下殺了陸炳?”
唐毅毫不猶豫點頭,“沒錯,我就是這么想的。”
“未必!”徐渭搖搖頭,“茹太素的確是死在了太祖爺手里,卻是因為別的案子牽連,實際上當天宴會之上,太祖爺說出了這兩句,茹太素也回答了兩句‘丹誠圖報國,不避圣心焦’,以當時的情況來看,這兩句應該是警告的意味更濃。”
徐渭博聞強記。把來龍去脈介紹一遍,唐毅只覺得死結驟然解開,腦筋也轉動起來。
或許嘉靖只是想要警告陸炳,并非真的想要殺他,結果陸炳突然暴卒,嘉靖理虧之下,氣壞了身體,給了袁亨可乘之機。
不是嘉靖有心殺陸炳,會不會是陸炳領會錯了圣意,選擇了自殺?
似乎也有可能,只是陸炳要是自殺,他為什么不從容安排后事,何至于鬧到如今的地步,加上嚴世藩和袁亨的反常舉動,唐毅敢說,陸炳之死的文章太多了。
絕對不是某個神仙獨自所為,搞不好會牽連到一大片的人。嚴黨、徐黨、宮里、宮外,亂麻般糾結著,唐毅覺得腦袋都要炸了。
他記得嘉靖對嚴嵩說過,上天把九州萬方交給了朕,朕把宮外的家交給你們當,宮里的家交給麥福來當,歸根到底,大明的家要朕來當!
只要嘉靖還清醒著,大明的權力就會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誰也別想搶走。以嘉靖怕麻煩好面子的性格,絕對不會任由陸炳之死搞得天翻地覆,甚至把皇家最見不得人的丑事都暴露出來。
偏偏嘉靖倒下了,袁亨和嚴世藩都是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權力落到了他們手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是讓他們繼續搞下去,肯定會把陸炳之死變成攻擊政敵的手段。
徐階好不了,自己也別想全身而退。
想到了這里,唐毅終于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把李時珍送進宮里,只有嘉靖重新清醒過來,才有機會解開陸炳之死的謎團。
“速速去請李太醫!”
譚光答應了一聲,急忙下去。
沒有多大一會兒,一頂二人抬的小轎直接抬到了二堂,從里面走出了面容清瘦的李時珍。
“唐大人,您找我這個山野村夫,江湖的郎中干什么?”
李時珍的話帶著怒,也不怪人家發脾氣。唐毅好說歹說,把李時珍請來,替裕王看病,結果因為袁煒的事情,高拱遷怒李時珍,把他給轟出了裕王府。
李時珍那個氣就不用說了,老子辛辛苦苦,幫著裕王調理身體,好不容易讓裕王妃李氏懷上了孩子,結果你們卸磨殺驢,把我給轟出來了,還講不講道理!
沒說的,李時珍把氣都撒到了唐毅身上。
聽說要去給嘉靖看病,李時珍把腦袋搖晃的和撥浪鼓一樣。
“唐行之,我李時珍能給天下人看病,唯獨不能給陛下看病,我也看不了他的病!當年我離開太醫院,就是因為反對服用丹藥,可是人家不聽啊!幾十年下來,把鉛汞大毒之物當飯吃,早已經病入骨髓,藥石無用,還是等……”
李時珍有心讓嘉靖等死,可想到人家畢竟是君父,愣是把后面的話吞了回去。可態度卻也十分明白了。
“李太醫,不需要你去救人,只要能讓陛下醒來,重新恢復意識,能處理政務,結束眼前的亂局,就足夠了!”
李時珍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他們朱家的人都是吃干抹凈的德行,裕王如此,陛下也是如此,唐大人,勸你一句,別摻和他們家的事,到時候落不下好,還要受埋怨!”
你當我愿意摻和啊!要是能置身事外,我巴不得嘉靖早點掛了,免得我提心吊膽呢!
正在這時候,突然韓德旺急匆匆跑了進來,到了唐毅身邊,驚恐萬狀地說道:“大人,有一隊東廠的番子奔著衙門來了,說話之間就到,看樣子來者不善啊!”
唐毅沒有遲疑,看起來是迫不及待,要向自己下手了!他把目光落在了李時珍的身上,“李太醫,實在是對不住了,請你跟我走一趟吧!”
到了關鍵的時候,唐毅向來是能狠下心的,給譚光一個眼色,他招呼著兩個兄弟,一下子將李時珍捆了起來,嘴上也塞了布,不理會李時珍吃人的目光,直接扔進了轎子。
唐毅一擺手,帶著幾名護衛,抬著小轎,從順天府的后門出來,直奔西苑而去。
就在他剛剛出了后門,東廠的番子就沖了順天府,大呼小叫,“唐毅哪去了,祖宗要見他!唐毅快出來,迎接廠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