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就是一場殘酷的競爭,只有最強者才能活下來。哪怕你不夠強,也要裝得很強大,否則不只是獅子豹子會亮出獠牙,就連同伴也會無情地拋棄你。
袁亨雖然沒看過動物世界,但是卻精通草原的生存法則。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道:“皇爺,陸太保突然走了,您哭得昏了過去,古往今來,有幾個君王能像您一樣,對付臣子。奴婢愚鈍,見到皇爺生氣,只有一個心思,就是找出兇手,替陸太保報仇雪恨,讓皇爺能夠安心,奴婢說的都是心里話啊,有半句假的,就讓奴婢走路摔死,出門撞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讓奴婢爛,讓奴婢死……”
嘉靖聽到袁亨念經一般的話,腦袋都要炸開了。
長久腐蝕丹藥,鉛汞累積,嘉靖已經變了,他不再是那個精明和強悍的帝王,相反,他的精力體力,甚至智力都在嚴重衰退。袁亨悄然之間,偷換了概念。他真正的問題是封鎖進宮,囚禁大學士,隔絕內外聯系,又大肆搜捕,鏟除異己……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標準的謀反動作。可是經過他的嘴,全都變成了替陸炳報仇,都是奉命行事,罪責小了不說,還凸顯他一顆忠心。即便有心嚴懲,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袁亨的如意算盤瞞不過在場的人,無論是麥福黃錦,還是徐階、唐順之、唐毅,粘上毛,那就是一群猴子,精著呢!
可是他們卻不敢多話,原因很簡單,嘉靖雖然清醒了,可是能不能撐得過去,誰心里也沒有數,這時候多說一句話,把嘉靖刺激到了,那可就是潑天的罪過,承擔不起。
黃錦城府淺一些,有心戳穿,卻被麥福用嚴厲的目光給止住了。老太監暗暗冷笑,哪怕袁亨修煉成了孫悟空,他老人家就是如來佛,有的是辦法收了潑猴,且看他如何表演就是了。
大殿之中,就聽到袁亨哭訴,突然嘉靖低吼了一聲,嚇得袁亨急忙住嘴,跪在了地上,渾身不停顫抖。
嘉靖喘了幾口氣,臉上的潮紅褪去了一絲。
“袁亨,你既然說是替陸太保報仇,那朕問你,案子查的如何了?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問完了之后,嘉靖又咳嗽起來,李時珍雖然討厭嘉靖一味修玄,可畢竟這是君父,李時珍偷偷拉了拉麥福的袖子,低聲說道:“公公,還是讓陛下趕快休息,龍體要緊啊!”
麥福愣了一下,湊到了嘉靖的面前,“皇爺,要不讓他們先下去……”
“不!”嘉靖固執地搖頭,接著又是一陣咳嗽,仿佛要把肺子都咳出來。
唐毅一直沒說話,現在可不是休息的時候,要是不趕快把亂局結束,還不一定多少麻煩呢!
他給了李時珍使了一個眼色,李時珍心領神會,他拿出針包,快速在嘉靖身上的幾處穴位扎下去,很快奇跡出現了,嘉靖臉色恢復了正常不說,連著手上都有了勁兒。
“只能維持半個時辰,再不休息,會損傷龍體的。”
嘉靖微微點頭,沉吟了一下。
“袁亨。”
“奴婢在。”
“還不從實招來嗎?”
“奴婢遵旨。”他定了定神,委委屈屈道:“奴婢以為陸太保身邊都是高手,且精通下毒,也善于暗殺。外人肯定沒法暗害陸太保,所有一定是他身邊的人,故此奴婢把錦衣衛的幾個人下了獄,又去盤查陸太保的家人。奴婢沒有半點私心啊!”
嘉靖不置可否,眼睛不停轉了轉,不帶感情地問道:“你為何又抓了徐渭,莫非他也有嫌疑嗎?”
“這個……”袁亨的額頭冒了汗,“皇爺,徐大人沒有嫌疑,可是唐,唐大人有!”
“哪個唐大人?”嘉靖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是,是唐毅唐大人!”袁亨的聲音極低,可是在場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徐階不由自主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唐毅,按照常理講,陸炳之死,何等大事,牽連上了,還不趕快出來辯駁!
可令人驚訝的是唐毅低著頭,一點動作沒有,仿佛說的是另外一個人。徐階不由得暗暗感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唐毅這小子越發深沉內斂了。
嘉靖皺起了眉頭,氣得笑起來,“唐毅竟然會殺了陸炳,你可有什么證據嗎?”
“回稟皇爺,奴婢在搜查陸太保書房的時候,發現了和順天府的公文往來,尤其是最近兩三個月,數量多得嚇人。奴婢以為唐大人最好能說清楚,要是不然,他也難脫干系!”
嘉靖聽完了,沒有反駁,卻也沒有支持,只是沉默了一陣,心中不停盤算著袁亨的話。
要說起來,袁亨的調查方向,也不是沒有道理,能沖過錦衣衛層層設防,給陸炳下藥,除了自己人,誰還能做得到?
可這是嘉靖想要的結果嗎?
假設是錦衣衛內部出了問題,就要清洗錦衣衛,給陸炳報仇,可如此一來,東廠勢必會取代錦衣衛,變成更加可怕的特務組織,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宦官勢力又會重新膨脹起來。
如果不是錦衣衛,就會牽連到宮里,牽連到自己!
嘉靖的腦袋更疼了,陸炳這些年知道太過的宮廷密辛,他一死,嘉靖心里一清二楚,肯定會有無數人編排自己,說什么卸磨殺驢,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坦白講,幾十年來,陸炳算得上是嘉靖唯一真心對著好的臣子,兩個人更像是兄弟。
嘉靖并非不知道外面怎么議論他,一心修玄,不理國政,寵幸奸黨,任用匪人——對于這些言詞,嘉靖向來是不屑的,治大國如烹小鮮,你們那些凡夫俗子懂得什么治國道理!
當然還有一類評價就比較麻煩,說嘉靖刻薄寡恩,天性薄涼,眼睜睜看著皇后燒死,二龍不相見,視兒子如寇仇……
凡是有關人品的評論是最讓嘉靖頭疼的,沒法堵住天下人的嘴,他只能安慰自己,說朕刻薄,可是朕對待陸炳多好啊,幾十年如一日,圣眷無人能比!
不是朕刻薄,是你們不能像陸炳一樣忠誠可靠,讓朕放心,貼心!
雖然有些自欺欺人,可確是嘉靖在獨處的時候,讓自己心安理得的不二法門。
陸炳死了,連自欺欺人的借口都給剝奪了,嘉靖能不發飆嗎?
更令他無法接受的是袁亨的查法,他擺明了是要利用陸炳之死,打擊政敵,有辜的,無辜的,牽連了那么多人,萬一扯出了宮闈密事,鬧出了潑天干系,嘉靖該何以自處?
嘉靖已經是五十五歲的老人了,在歷代皇帝之中,享國最久,年紀也僅次于太祖爺和成祖爺,他能承受史書寫上一筆,殺害奶哥哥嗎?
不能啊,唐太宗何等英明神武,宣武門之變是永遠都擺脫不了的污點。
嘉靖如今非常的矛盾,他要查陸炳之死,必須要給天下一個交代,也洗脫他的惡名,可是嘉靖又生怕查下去會淪為黨爭的工具,出現他根本承受不了的后果。
想到激動之處,嘉靖胸口氣悶,憋得臉色通紅,盛怒給了他力量,竟然強按著床,掙扎著坐起,李時珍和麥福急忙伸手,一左一右,扶住了嘉靖。
“你們說,陸太保到底是誰害死的?”嘉靖雙眼赤紅,儼然一頭受傷的野獸,散發著駭人的氣息。
唐毅站在后面,突然發現老師的拳頭攥緊,貌似要說話。
“不好!”
唐毅的暗暗叫苦,他本不想出頭,把麻煩推給徐階算了,可老師要是正義感爆棚,觸怒了嘉靖,可就麻煩了。
想到這里,唐毅搶步站出,“啟稟陛下,微臣以為陸太保之死,或許沒有那么麻煩?”
“怎么講?”嘉靖帶著一絲驚喜,忙問道。
“啟稟陛下,剛剛袁公公說陸太保那里有很多和微臣往來的書信,微臣正準備和陛下奏明,最近一段時間,錦衣衛都在暗中調查九陽會,已經找到了許多蛛絲馬跡,正準備一舉成擒,卻在此時陸太保突然暴斃,微臣以為九陽會善于妖言蠱惑,又化妝成高僧道士,結交權貴,沒準陸太保身邊就有九陽會的妖人,是他們暗害了陸太保。”
唐毅的話剛說完,嘉靖突然探著身體,激動莫名,問道:“真是他們嗎?”語氣中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有著喜悅,也有著解脫。
陸炳的案子牽連到誰都是嘉靖無法承受的,不知不覺間,嘉靖的身上有了無數道看不見的繩索,牽連著他,顧此失彼,手心手背都是肉,抉擇對于嘉靖來說,越來越難。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進退維谷,唐毅的話就好像開了一扇窗子,嘉靖的心都明朗起來,如果是九陽會殺死了陸炳,那陸炳就是為國盡忠而死,和宮里,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嘉靖最擔心的情況就消失了。
迎著嘉靖充滿希望的眼睛,唐毅都不忍心否認,更沒有那個膽量,只能咬著后槽牙說道:“微臣有五成把握!”
誰知嘉靖把臉一沉,“五成不夠,要十成十才行,陸太保被妖人所害,不把他們連根挖出來,朕對不起陸太保在天的英靈啊!”
金口玉言,這回九陽會不想當兇手也不行了,只是先射箭,再畫靶子,這案子可要怎么辦啊,唐毅腦袋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