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嚴嵩的府邸出來,坐上了轎子,簾子放下,只剩下高拱一個人,他突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原來無恥是不用學的,天生就會!”
多么無奈的領悟,高拱曾經覺得拜會這輩子最鄙夷的人,還要謙卑恭順,談笑風生,一定非常艱難,甚至他都害怕控制不住情緒,會大吵大鬧起來,把好事辦砸。
只是高拱低估了自己的適應能力,或者說,高估了氣節。
當他見到了白發蒼蒼,衰老不堪的嚴嵩之時,滿心的怒火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恭恭敬敬,奉上了兩棵老山參,還有四樣禮物。感謝老首輔的提拔之恩,話里話外,還提到裕王也十分贊賞元翁為國操勞,衷心祝愿老夫人能早日康復……
嚴嵩人老成精,他自然能看出高拱的一絲不自然,但是他老人家已經很滿足了,高拱來的正是時候。
讓老首輔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點。
自從得知嚴世藩和景王的老師攪在一起,嚴嵩只覺得天都黑了,老頭真想掐脖捏死逆子,哪怕絕后,也在所不惜!嚴世藩竟敢卷進奪嫡之爭,簡直是要害死一家人啊!
“爹,您不能把火都撒到兒子身上啊,要怪就該怪景王的那幾個老師,一個比一個廢物,好好的事情,讓他們給辦砸了,讓兒子遇到他們,肯定揪下來腦袋!”
“行了吧!”嚴嵩冷笑了一聲,“嚴世藩,你的兩只眼睛都瞎了嗎?明知道他們是飯桶,還和他們攪和在一起,是想自己死的不夠快?”
嚴世藩被說的老臉通紅,“兒子不是被逼無奈,陸炳偏幫裕王一伙,要是不動手,咱們就完了!”
嚴嵩嘴角咧了咧,“逆子啊,你還敢說,再不把嘴閉起來,咱們的腦袋都沒了!”
嚴世藩嚇得閉上了嘴巴,可是一想起袁煒,又擔憂起來,“爹,景王的咱們不能不管,要是他倒了……”
“別再說了!”嚴嵩斷然說道:“嚴世藩,內廷外廷一起大亂,陛下絕對承受不住,咱們老老實實,還能過去這一關,要是再上躥下跳,有無數人盯著咱們呢!”
嚴世藩被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向四周看去。陸炳在的時候,還算寬厚,沒有誰因為胡說八道而獲罪,可是陸炳走了,東廠急于表現,誰知道會會不會有人到處偷聽!
一想到這里,嚴世藩冒了一身白毛汗,貌似弄死陸炳,對自己并不全是好事……
老嚴嵩跑回內閣坐鎮,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乖覺的態度讓嘉靖稍微心安,還賜給了一株百年靈芝給歐陽氏,嚴嵩感恩戴德,難關算是過去了,可是接下來呢,步步難關,要怎么過啊?
景王和他的老師都沒有被牽連,不是嘉靖寬厚,而是他有唯一的皇子,嘉靖不敢痛下下手。不辦景王,嚴世藩就安然無恙,算起來獨眼龍選的這把刀還真夠絕的。
問題是景王完了,裕王一黨難保不會懷疑嚴家,惡了未來的皇帝,嚴家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嚴嵩想到這里,都覺得腦袋要炸開了,給嚴世藩當爹,真不容易啊!
就在嚴嵩不知所措的時候,高拱主動上門了,讓嚴嵩幾乎絕望的心打開了一扇窗,興奮之下,嚴嵩居然拉著高拱的手,感嘆說道:“肅卿,你中進士也有十多年了吧?”
“回閣老,是二十年了。”
“嗯,歷練足夠了。”嚴嵩笑道:“老夫聽說你把國子監治理的很好?”
“不敢,百年積弊,不是一朝一夕能去除的,勉力而為就是了。”
嚴嵩頷首,笑道:“國事蜩螗,靠你們這些干吏撐著,這樣吧,袁煒入閣,禮部依次遞補,你就去兼一個禮部右侍郎吧!等明年大比之年,國子監有了成績,再行重用。”
兩棵老山參,就換來了唐毅夢寐以求,求也求不到的禮部侍郎,不得不說,同人不同命,高拱心情激動,說了好些感謝的話,這才辭別嚴嵩,出了嚴府,他直接去找狗頭軍師,把情況和唐毅一說。
“唉,中玄公,也不知道先恭喜你,還是該先嫉妒你啊!”唐毅苦大仇深,怒道:“一頓飯,好酒好菜,不然我可不答應!”
高拱哈哈大笑:“十頓都成,不過行之,我現在腦袋還迷糊著呢,嚴嵩干嘛要給我賣好啊,你幫我剖析一下。”
唐毅欣然點頭,事情說起來不復雜,卻要有相當的大局觀和高超的謀略手腕……假如按照高拱的辦法,猛攻景王,在嚴黨看來,就是要對付他們,到時候,嚴世藩必然瘋狂反撲。要想應對嚴世藩的攻擊,和徐階合作就是必然的,到時候裕王黨就會歸入徐黨門下,成為徐階的馬前卒。
可是換個角度,嚴黨押寶景王失敗,如果裕王這邊不計前嫌,遞過來橄欖枝,就會讓他們生出希望,不但不會死拼,還會想辦法化解矛盾,全力修好。
而且與嚴黨修好,就逼得徐階不得不拋出更多的好處,來拉攏裕王的人馬。被兩個閣老爭相巴結,那感覺不要太爽哦!
高拱可是嘗到了十足的甜頭,他感嘆說道:“行之謀略無雙,又是當世干吏,要是能進入王府,輔佐賢王,建功立業之期不遠啊!怎么樣,要不要加入?”
唐毅笑著舉起酒杯,“中玄公,承蒙不起,唐毅敢不從命!”
“哈哈哈!”高拱得意狂笑,重重和唐毅碰了杯,一飲而盡,“痛快,咱們不醉不歸!”
陽光透過紗窗,照在臉上,有些暖洋洋的,唐毅勉強睜開了睡眼,抬頭看去。只見王悅影靠在了床邊,頭上松散的發髻,隨意地插著漢玉的簪子,穿著青緞長裙,優雅高貴,細膩的臉龐,絲毫沒有收到北國風沙的影響,嫩得能擠出水來。
唐毅真恨不得把她抱過來,好好重溫新婚的感腳,當然只是想想,媳婦的小腹越發隆起,一個嶄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成熟。
王悅影手里正在繡著一雙小巧的虎頭鞋,針腳又細又勻,看起來頗有火候。
“媳婦,讓丫鬟們做就是了,把你累著了,我該多心疼啊!”唐毅說著,半坐起來,激動地去抓媳婦的手。
王悅影白了他一眼,“就會甜言蜜語,你要是能少喝點酒,讓人少操心,我就心滿意足了。”
難得,唐毅臉上發燒,腦仁作痛。
“唉,媳婦啊,都怪高拱那孫子太能喝了,我琢磨著日后要到裕王府,少不得和他打交道,你說我不能認慫是吧?不是吹的,我雖然喝多了,高拱出去都吐了,看他下回還敢不敢和我拼酒!”唐毅得意洋洋道。
“行了,我的大老爺,就算你德勝還朝行吧!”王悅影停下了針,心疼地看著丈夫,“哥,哪怕為了我,還有孩子們,一定要保重身體。”
唐毅呵呵一笑,“放心吧,這回我也要為人師表了,保證不讓你擔心。”
還別說,高拱的效率還真高,三天之后,他就上書嘉靖,認為裕王府原有的五大講官,高拱和陳以勤都干了十年,先后外調,唐汝楫在天津,已經是升任巡撫。只剩下兩個講官,難以維系,希望下旨補充講官。
由于之前裕王被無端誣陷,嘉靖難得升起了關切之心,下旨要選派德才兼備的翰林官,去裕王府充任講官。
命令下去了,可麻煩也來了,由于嘉靖三十五年,和嘉靖三十八年,兩科都沒有館選,嘉靖三十二年選拔的庶吉士早已散館,留在翰林院的,不是有要務在身,就是學問不顯,地位不夠。
竟然找不出合適的王府講師,弄得嘉靖煩躁不已,偌大的大明,人才匱乏如此了!
眼見得嘉靖沒有合適人選,高拱又上了一道奏疏,他說論起學問之精,無過唐六首,唐大人德才兼備,學問政務精熟,見識廣博,又年紀輕輕,正適合為裕王講課。
聽高拱一說,嘉靖也動心了,可是唐毅還是順天府尹,他去裕王府,順天府怎么辦?
嘉靖想來想去,把唐毅叫了過來,征求他的意見。唐毅很干脆,順天府政務繁忙不假,不過三天之中,還是能抽出一天。
嘉靖一聽,反正老朱家的子孫又不是要考狀元,不當睜眼瞎就行了。
靠著不負責的爹,唐毅光榮地成為了裕王的講師之一。
“行之,實在是抱歉。”高拱見面就說道:“本該送你去王府,和王爺見見面,熟悉熟悉,奈何我還要到禮部報道,國子監那頭也要照顧,實在是脫不開身,你看……”
唐毅笑道:“中玄公只管忙去,裕王府我還是認得的。”
辭別了高拱,唐毅坐著馬車,穿街過巷,離著裕王府還有百十步,他提前下了馬車,邁步走了過來。
剛到門口,從另外一面趕來了一乘二人抬小轎,走出一個中年官員,見到唐毅的大紅袍,他就是愣了一下。
“請問您是?”
“本官順天府唐毅,新進充任講官,特來拜會殿下。”
此人一聽是唐毅,臉色頓時不悅,勉強道:“唐大人就去門房等候吧。”
留下了一句話,他邁著大步進去,侍衛就把唐毅領到了門房,這一坐可不打緊,從早晨一直坐到了中午,除了兩壺茶,連瓜子點心都沒有,愣是把唐毅晾起來了!
好一座裕王府,比起西苑的排場都大。唐毅心知肚明,毛病多半處在門口碰上的那個家伙,看起來哪里都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