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凜冽,跨馬馳騁,濺起雪花落在臉上,仿佛小刀子一般,疼痛,卻別有一番滋味。茫茫雪野,一眼望不到盡頭,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雄渾壯美,不同凡響。
唐毅披著厚厚的狐裘,飛馬狂奔,渾身的血液沸騰,大丈夫的豪情涌動,真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概。
之所以接了宣大總督,說心里話,風險很大,搞不好就被像祖師爺王陽明一般,從此南征北戰,為誰辛苦為誰甜。不過唐毅還是決定接下來,沉醉于勾心斗角,陰謀算計,成不了大事。
徐階年輕的時候,未必沒有豪情,可是做了十幾年的次輔,就變成了第二個嚴嵩。唐毅真怕自己的功夫都浪費在官場的爭斗當中。
驀然抬頭,發現自己變成了徐階第二,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大明有數千萬的子民百姓,光是北直隸,就要比蒙古人的總數還要多幾倍。可是空有這么多的人,卻轉變不成戰斗力。
俺答年年入寇,搶掠無算,把邊疆和京畿附近當成了他們家的韭菜地,每年都來割一茬,天子守國門,成了一句笑話,面對著北虜騎兵,君臣只能戰戰兢兢躲在京城,靠著高大的城墻保護,這到底算什么事啊!
稍微有點血性的大明男兒,只怕都不會甘心。
俺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長纓在手,我要會會草原梟雄!
唐毅滿心豪氣,而且他也盤算過了,徐階到底是不同于嚴嵩,他為了坐穩首輔的位置,非常需要戰功加持。
縱觀歷史,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對老百姓好的皇帝,千百年之后,很難得到贊頌,比如漢文帝,漢景帝,比如宋仁宗,明孝宗……都是如此。
反而是那些開疆拓土,勇往直前的雄主,才是崇拜的對象,比如漢武帝,唐太宗,明成祖……坦白講,他們掌權的時候,戰事不斷,老百姓未必過得舒服,可是他們個頂個都是后世頂禮膜拜的對象。
軍功,尤其是開疆拓土,那可是千秋萬代,光輝燦爛的壯舉。
唐毅敢說,如果真有名標青史的好機會,徐階也未必會忍心錯過。只要運作得當,說不定真能干出一番大事業。
頂著風雪,唐毅騎在馬背上,雄姿英發,大聲問道:“楊安,你們有把握擊敗北虜嗎?”
“大人放心!”楊安扯著嗓子吼道:“咱們的弟兄,都裝備了自生火銃,上次和北虜交手過,他們也就是三板斧,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憑末將手下的三千弟兄,至少敢拼一萬韃子!”
楊安是個老實人,他可不敢隨便吹牛,但是也不會弱了自己的威風。
上一次同戚繼光配合,同黃臺吉一場大戰,打過之后,他針對士兵加強了訓練。楊安認為,以火銃的犀利,正面作戰,足夠勝過北虜。差距主要在兩個方面,其一是速度,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
如果北虜采取靈活機動的戰術,將大軍拖疲拖垮,那就沒了勝算。
再有北虜來去如風,在荒野上采用突然偷襲,明軍無暇結陣,單打獨斗,火銃手肯定被人家虐殺,一點懷疑都沒有。
故此針對兩大弊病,楊安向唐毅專門上書,他建議采購馬匹,不需要好馬,只能能載著明軍,追得上北虜就可以。
其次要打造偏廂車,用高大結實的木板作為城墻,在野外宿營的時候,以車板阻擋北虜的騎兵,避免被打個措手不及。
唐毅當然鼎力支持,加上他們立下大功,嘉靖也高興,沒有人敢阻攔,光是楊安的部下就得到了二十萬兩的餉銀支持。
買戰馬,造戰車,改進火銃,強化訓練,可以說,這三千人是武裝到了牙齒,是唐毅最大的依仗。
仔細了解之后,唐毅更加有底氣了。
他帶著人馬趕到了順義,下榻之后,沒急著去見楊博,而是帶領著楊安和譚光,率領著兩百名護衛,圍著順義轉了一圈,看了看城防,又跑到了幾個鄰近的墩臺去查看邊軍的生存狀態,找來當地的里長,詢問軍戶的情況。
連著忙活兩天,他才回來,吩咐手下,把見聞都記錄起來,唐毅準備著把九邊的情況都摸個清楚,看看大明的家底兒究竟如何。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嗎!
負責撰寫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唐毅的徒弟琉瑩大家。
帶著女子在身邊,唐毅覺得挺別扭的,又怕苦了人家。可是王悅影卻執意如此,她對唐毅說,你是去當總督,又不是真的住軍營,總督府里能沒有女人照顧嗎?
要不是平凡太小,王悅影都想跟著,琉瑩老成持重,有文采,還會唱曲,當初在杭州的時候,唐毅也住過琉璃苑。
最重要的是此去宣大,那可是晉商的窩子,沈梅君的事情王悅影可是耿耿于懷,萬一他們再弄出幾個美人,跑到丈夫的身邊晃,沒準唐毅就把持不住了。
所以安排個熟人,正好!
唐毅被媳婦說得沒話,他又找了琉瑩,心說人家不愿意,也不能強迫不是,哪知道琉瑩早就被王悅影買通了,一口答應下來。
無奈何,只好讓琉瑩跟著。
還真別說,有個女人在身邊,照顧生活起居,就是不一樣。調查報告有人幫這些,累了有人按摩,乏了有人唱曲。
別人去邊疆都是苦差事,唐毅倒好,樂在其中了。
“琉瑩,先別寫了,你去弄兩個小菜,做的精致一點,今天晚上會有朋友來的。”
琉瑩乖乖點頭,把筆放在了一邊,轉身離去,眼看著日落西山,果然有人前來稟報,說是楊博來訪。
唐毅忙得連披風都沒穿,急匆匆跑到了門外。
只見高大的楊博,只帶著一個家丁,立在門外。
“哎呦,虞坡公,您老怎么親自來了,都怪晚輩,忙活起來,竟然忘了您老,該死,真是該死!”
楊博看了看他,心說你小子就演吧,都來了兩天,愣是沒見我,現在裝什么蒜!都說南方人心眼多,一點也不假。
楊博微微一笑,“年輕人嗎,都在搏命呢,不像我們這些老家伙,時間不值錢,多等一等,沒什么關系。”
“哪能啊,您是老前輩,在這么說,晚生就該天打五雷轟了。”
唐毅攙著楊博,到了客廳,分賓主落座,琉瑩親自送上了香茶,楊博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亮,沖著唐毅豎起一個大拇指,一切都在不言中。
唐毅也不好分辨,心說誤會就誤會吧,反正虱子多了不咬。悶坐了一會兒,楊博也不說話,只是悶頭喝茶。
唐毅心說算了,還是我把話挑開了吧。
“虞坡公,晚輩讓您等了兩天,其實是做個別人看的。”
楊博終于把茶杯放下了,呵呵一笑,”小子,你想拉大旗作虎皮?”
“沒錯!”唐毅坦白道:“晚生實在是遇到了麻煩,只有指望著老前輩的威名,才能保全自身,還請前輩原諒,晚輩以茶代酒,自罰三杯!”
說著唐毅真的喝干了三杯,垂手侍立,格外恭順。
楊博絲毫沒有被他的誠懇打動,你小子一肚子壞水,不定有什么鬼主意呢!
“行之,老夫倒是不在意你借用我的名頭,只是老夫怕是沒有那個分量啊!”楊博嘆道:“如今朝堂之上,內閣六部,科道言官,盡數聽從徐華亭的意思。老夫也是回天乏力,哪怕充任吏部天官,也只能奉命行事,行之,你可要體諒老夫的難處啊!”
別裝可憐,俗話說沒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沒有彎彎肚子,別吃鐮刀頭……
你老倌敢回京城,就不是做陽春尚書。
雖然六部九卿沒有幾個晉黨的人,但是侍郎僉都御史,還有科道言官,到處都是晉黨。再有晉黨還有一大殺手锏,歷年來,戶部欠了千萬兩以上的虧空,大半都是從晉商票號借的,
大不了楊博慫恿他們去逼債,足夠徐階喝一壺的。
唐毅干脆不和楊博兜圈子了,說道:”虞坡公,曹操勢大,天下三分,已經占有其二,孫劉唯有聯手,才能抗曹。晚生斗膽,請老前輩幫忙。”
“行之客氣了,老夫能做的有限。當然,你不妨說說,老夫琢磨一下。”楊博沒把話說死。
唐毅道:“兩件事,第一是京察,請您老務必高抬貴手,第二嗎,晚生要在宣大做出業績,請您老關照下去,別給晚生添亂子。”
楊博把腦袋搖晃的和撥浪鼓一樣,“行之,老夫不和你兜圈子,京察的事情,徐華亭的確關照過,老夫能回京,就必須幫他做事情,你的同科好友就是這次京察的重點。至于第二條,你的能力老夫清楚,任由你作為,我們的百年基業就會毀于一旦,對不起,沒得商量!”
楊博一條也沒有答應,唐毅微微咬咬牙,心說真不愧是老狐貍,拒絕得真干脆,你什么都不答應,還跑來干什么?
唐毅也不著急了,一轉頭,對著琉瑩說道:“正事談完了,上菜吧,我要陪著老前輩喝酒。”
琉瑩答應了一聲,很快一陣陣香氣傳來,數量不多,五個精致的小菜,一壺梅子煮酒,擺在了面前。
唐毅笑嘻嘻給楊博倒了一杯,一拍手,四周音樂響起。
好家伙,真成了宴會,楊博為之氣結,合著老夫等了兩天,就是為了你的一頓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