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大勝,不光是嘉靖高興得發瘋,朝中的官員更是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之中,殲滅騎兵快四萬,還搗毀了大板升,俘虜了俺答的哈屯。
只怕永樂之后,大明就沒有如此威風過。
勝利打到了大家伙都不敢相信,徐階奏請嘉靖,派遣英國公張溶、左都御史張永明,一文一武,親赴前線,去犒勞三軍,當然這是名義上的,實際上則是去探查勝利有沒有水分。徐階的心情還算不錯,哪怕去掉一半,也是兩萬斬獲,如此大勝,足夠讓他和嚴嵩劃開界限了。
嘉靖前些日子不斷叨念著嚴嵩,還要重新起復,隨著這一場的勝利,全都煙消云散了。徐階琢磨著要采取更果斷的措施,清理朝堂的勢力,把嚴黨的殘渣余孽一舉拔除,都換上自己的人。
徐階籌謀著下一步的行動,他的不二傳人卻陷入了痛苦的折磨。
嚴嵩倒臺之后,徐階直接將翰林院掌院的位置交給了張居正。
前面提到過,翰林院是最清貴的衙門,進入翰林院的無不是朝廷的精英,科舉的寵兒,哪怕無法入閣拜相,十幾年后,跨入部堂一級,也是輕松無比。
身為翰林掌院,就等于擁有了一大批前途遠大的學生和同志,有他們的扶持,保證能讓你走的更遠。
張居正默默盤算著,在嚴徐黨爭的時候,他雖然沒有參加戰斗,但是作為徐階的代表,發號施令,狐假虎威的事情干了不少,科道言官幾乎都把張居正視作徐階的代言人。
科道在手,加上翰林院,而且他又進入了裕王府,拼命巴結王府中人,努力贏得裕王的賞識……
張居正就像是一粒飽滿的種子,遇到了沃土,快速發芽壯大,實力每一天都在提升,郁積在胸中的怨氣終于釋放出來,再有兩三年的時間,一躍進入部堂一級,也就追上了那個人!
在張居正的心里,唯一能和他爭衡的就是唐毅,無論官位,還是勢力,都遠在自己之上,所幸唐毅年少猖狂,面對著大勢已成的徐階,竟然不知道低頭,還妄圖爭鋒,落敗也就不稀奇了。被徐閣老給趕到宣大,雖然沒有被淘汰,可是宣大是什么地方,外有俺答,內有將門,如狼似虎,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要三五年時間,才能做出成績。
到了那時候,張居正有把握彎道超車,重新奪回領先的位置。
坦白講,張居正很欣賞唐毅,認為年輕一輩的大臣,唯有他是個干才,如果唐毅能低頭,給自己當副手,張居正做夢都能笑醒!
夢想很美好,可是太快被打破了,當捷報傳進京城之后,張居正徹底陷入了震驚當中,他了解唐毅不是說謊的人,戰果只會把奏報上面的多,不會少!
先是辛愛,接著是俺答,唐毅連著兩場大勝,殲敵將近五萬。
俺答不過二十萬的控弦之士,一下子折掉了四分之一,可以說是傷筋動骨,憋屈了幾十年的大明君臣,終于能揚眉吐氣了。
從一個大明臣子的角度,張居正應該歡呼高興,可是作為一個命中注定的對手,張居正感到了惶恐,先前的竊喜全都白費了,煞費苦心聚攏起來的勢力,瞬間就瓦解冰消,甚至成了笑話。
君不見,翰林院的一干年輕士子都把唐毅當成了偶像,申時行、王錫爵、余有丁、沈林、唐鶴征等等眾人,或是出自唐毅的門下,或是和唐毅關系密切。
如今唐毅立下了如此軍功,在中年的年輕翰林心中,唐毅的地位直追王陽明。
文韜武略,保國安民,正是儒家士人夢寐以求的賢臣,不但心學一脈把唐毅看做不二的繼承人,就連朝中大臣對他也是交口稱贊,不管真假,誰也不敢小覷唐毅。
毫不客氣地說,有了軍功加持,哪怕是徐階,也只能壓制唐毅,而不能消滅他。走了一趟宣大,非但沒有阻止唐毅前進的步伐,還讓他完成了沖刺,一躍成為比肩徐階、楊博的重臣。
雖然他的根基和資歷還差得太多,但是年齡既是劣勢,也是優勢,為了子孫計,沒有人會自找不痛快。
自古以來,能指揮幾萬大軍,爭衡沙場,擊敗強敵,無一例外,不是舉足輕重,德高望重的人物。
此前的唐毅不論是開海,還是整頓鹽務,都脫不了弄臣的影子,大家會說他年紀輕輕,全靠著皇帝寵幸,膽大妄為,才能屢屢超擢,要是給我機會,我也一樣能做到!
世上從來不缺羨慕嫉妒恨的人,可是當唐毅立下了偌大的軍功之后,這種聲音瞬間銷聲匿跡了。
再猖狂,再不要臉,也不敢拍著胸脯說老子能輕松擊敗俺答,老子用兵如神。
軍功是最做不得假的東西。
王陽明如何立地成圣,引來無數弟子追隨,還不是王陽明利用他的軍事天才,快速擊敗寧王叛亂,平定贛南。
而如今唐毅大敗俺答,一個內斗,一個外戰,論起影響力,甚至在寧王之亂以上。
徐階斗倒了嚴嵩,大勢已成,唐毅擊敗了俺答,同樣大勢所趨,成功擠進了重臣的行列。
再和唐毅爭先后,意義都不大了,憑著唐毅的功勞,只要入閣,除了徐階,唐順之以外,還有誰敢站在唐毅的前面,不怕吐沫星子噴死啊!
嘉靖二十六年中進士,入翰林院,到了如今,足足十六年,當初的青年,已經變成了中年大叔,好容易時來運轉,把冷板凳坐熱了,竟然被一個晚入仕九年的后輩迎頭趕上,還遠遠甩在了后面。
還有什么面目見江東父老啊?
張居正整整一夜都沒有閉上眼睛,他的驕傲,他的自負,都被打得粉碎,一點不剩。他頭一次產生了動搖,或許真的是自己錯了,這個時代是唐毅的,不是他張叔大的!
當這個念頭涌出來的時候,張居正惶恐不已,手心被冷汗濕透,渾身不停顫抖,像是見鬼了一般,不停叨念;“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才是真正能拯救大明的人,不論是誰,都不能擋住我!誰也不行!”
張居正脖子上的青筋曝露,狀若瘋癲,他煩躁地走來走去,直到天明,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師椅上,大口喘著粗氣,在他的眼神之中,有一股瘋狂的神色在不斷滋長,像是雨后的野草,蔓延滋生,再也控制不住。
無論如何,都不能失敗!
方法卑劣一些,不算什么,老師徐階侍奉嚴嵩的勁兒頭,和二十四孝都有的一拼,如今還不是被人當成圣人一般贊頌,宦海浮沉,只問成敗,不問是非!
“唐毅,別怪我無情,實在是你太妖孽了!”
身在宣府的唐毅無從知曉,一支啐了毒的暗箭,正準備向他射來。
張溶和張永明一起到了宣府,正好遇到了成千上萬的馬匹,一條長龍,望不到盡頭,都是繳獲的戰利品,真是壯觀啊!
張永明一臉的驚駭,他還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戰馬。
好奇之下,跑到了近前,有些戰馬身上馱著囊袋,鼓鼓的,張永明還以為是繳獲的寶貝,伸手掀開,差點嚇得從馬上掉下來。
血淋淋的腦袋,猙獰可怕,讓人毛骨悚然。
不用任何的經驗,張永明都敢說,絕對是韃子的腦袋,不用懷疑。光是戰馬馱著的人頭就有上萬顆,勝利來的實實在在,不容置疑!
張永明突然覺得眼眶發酸,有淚水涌出。
宦海沉浮幾十年,俺答就像是一個時刻縈繞在耳邊的噩夢,憧憬著,盼望著,有人能終結噩夢,等得兩鬢斑白,總算等來了。
他興高采烈,催動馬匹,迫不及待要見到奇跡的創造者。
欽差到了宣府,唐毅卻沒有在,他們足足等到了天黑,花都謝了,唐毅才姍姍來遲,一見面,唐毅就滿懷歉意,拱手作揖,“讓國公爺和總憲大人久等了,在下有罪!”
張溶被唐毅整過,到現在還心有余悸,“唐大人為國操勞,等一會兒沒有什么。”
張永明不解地問道:“唐帥,俺答慘敗,怎么我看城中更加繁忙,這是為什么啊?”
“宗憲有所不知。”唐毅嘆口氣,“這一次雖然贏得漂亮,可是燒毀了大板升,也就毀了俺答的老巢,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九邊接下來有一段苦日子要過啊!”
失去了巢穴的狼,才是最可怕的,某種程度上講,搗毀了大板升,反倒解開了俺答的束縛,他會更加瘋狂第反撲,殺戮。
作為一個統帥,就是要想到別人的前面。當年的海盜頭子王直不就是如此嗎!當傳出他的死訊,東南亂了好長一陣子,原本手下的小賊紛紛跳了出來。
俺答之敗,不代表著九邊就此太平,反而意味著更加殘酷的戰斗要到來了。
聽完了唐毅的講解,張永明和張溶才恍然大悟,原本輕松的心壓了一塊大石頭。
“唐帥深謀遠慮,看得清楚,不知道有什么妙計啊?”張永明虛心問道。
唐毅猶豫了一下,探了探身體,低聲說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借機和俺答議和,我們手上有人質,他不敢亂來。最好能給俺答送一些糧食過去,讓他餓不死,可是也沒勁兒打仗,慢慢拖著,消耗俺答的銳氣,抓緊時間調兵遣將,增強九邊戰力!”
唐毅說完,自嘲地笑了笑,“這是我的想法,只怕朝中袞袞諸公,未必贊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