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的憤怒是真真實實的,他在東南領兵多年,面對著狡詐的倭寇,和俺答有很多相似之處。
東南有萬里海疆,西北有萬里長城。倭寇背靠茫茫大海,多達十幾萬人,還和東南的海商大族有密切的關系。
而俺答縱橫草原,控弦之士二十萬,又和晉商扯不清楚。
毫不客氣地說,唐毅和胡宗憲面對著同樣的局面,甚至由于宣大離著京城更近,處理起來更加困難。
大勝一場固然值得欣慰,可是如何把優勢轉化為勝勢,如何用最小的代價,解決邊患?非常值得思考,絕不是拍拍腦門,就能隨便胡說八道的。
東南因為開海而回歸太平,西北要想安全,開邊議和是必由之路,只是規矩必須由大明來制定。
斗而不破,以勢壓人!
正是唐毅方案的精髓所在,胡宗憲一眼就看穿了,他舉雙手雙腳贊成。
謀國之言,竟然被言官說成了居心叵測,還結交近侍,誰是近侍?不就是我胡宗憲嗎?
來吧!老子早就忍夠了,不拿出點血性,還當老子是擺設呢!
胡宗憲憤然起身,大聲說道:“準備轎子,我要去內閣!”手下人伺候著胡宗憲換好了一品朝服,邁步就往外面走,迎面正好撞上了楊繼盛。
“部堂。”楊繼盛驚道:“您這是有事?”
“當然!”胡宗憲毫不猶豫道:“椒山,有一幫畜生彈劾行之,你知道嗎?”
楊繼盛點頭,他同樣氣得不得了,“實在是太欺負人了,行之剛剛立下不世之功,朝廷的賞賜還沒到,一幫科道言官就敢隨意攻擊朝廷重臣,真是該殺一殺威風!”
胡宗憲突然仰天大笑,楊繼盛不明所以。
“椒山,你是個老實人,我問你,科道言官真的有膽子隨便攻擊一個功勛卓著的朝廷棟梁嗎?依我看,是有人授意的,他們不過是馬前卒,咬人的狗而已!”
楊繼盛愣了一下,他沒想那么多,聽到胡宗憲的說法,也覺得有理,“部堂,您說誰是幕后之人呢?”
“你是真不知道?”胡宗憲玩味一笑,“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了!”
正在這時候,轎子來了,胡宗憲撩開了轎簾,一屁股坐了進去。
八抬大轎出了兵部衙門,直奔西苑而去,一路上胡宗憲臉色鐵青,越想越是生氣,怒火熊熊燃燒。自己在東南將近十年,耗盡了心血,熬枯了頭發,沒有自己撐著東南的大局,那幫人能安心在京城享樂嗎?
受益最大的一群人,反過頭來,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
要不是唐毅苦心周全,把自己調到了京城,只怕要遭受的屈辱更多。
一年多以來,徐階清洗嚴黨,到了不遺余力的地步,好些干吏,只是名義是依附嚴黨,就被人罵得身敗名裂,丟官罷職,甚至禍及家人。
不把這股歪風剎住,往后還不一定有多少忠心國事的大臣受到傷害呢!
為了唐毅,為了自己,為了千千萬萬實心做事的人,必須出這個頭!
到了西苑禁門,胡宗憲沉默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不那么難看,他下了轎子,到了門口,遞上了牌子。
胡宗憲掛著少保銜,在六部尚書當中,和楊博平起平坐,比起兩位新進入閣的大學士位置還高,看門的哪敢多說,尤其是這位還黑著臉呢!
趕快往里面通稟,沒有多大一會兒,李春芳從里面笑嘻嘻走了出來。這位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誰都不得罪,嚴徐黨爭那么激烈,他對徐階執學生之禮,對嚴嵩佝僂如屬吏,說穿了,就是個三教踹不出響屁的窩囊玩意,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青詞。
這么個東西,也能入閣,胡宗憲越想越氣,他只是微微一哼,懶得說一句就往里面走。
李春芳摸了摸鼻子,無奈苦笑了一聲,趕快跟了上去。胡宗憲直接到了徐階的值房前面,這里原本是嚴閣老的值房,每當胡宗憲入京述職的時候,嚴嵩都會親切接見,勉勵一番。
才不過一年不到,物是人非,不勝唏噓啊!
胡宗憲頓了頓,朗聲說道:“下官胡宗憲求見徐閣老!”
話音沒落,徐階笑呵呵從里面出來,一見胡宗憲,忙說道:“是汝貞來了,快快請進。”見徐階很熱情,胡宗憲的怒火減了兩分,畢竟人家掌權,何必找不痛快。
到了里面,有侍從奉茶,胡宗憲沉吟了一下,說道:“元翁,下官此來是想說說犒賞有功將士,還有加強九邊防務的想法。”
徐階點頭,“好,老夫正要找你呢。”
“此次唐帥大勝俺答,為歷年少有之壯舉偉業,從馬芳、戚繼光、楊安以降,有功將士共有七千八百余位,其中戰死疆場者就有四千多人,按照每人一百兩計算,就要八十萬兩,另外斬殺人頭將近五萬,每一顆人頭賞銀五十兩,就要二百五十萬兩,加起來是三百三十萬兩。”胡宗憲又說道:“此戰中戚家軍千里奔襲,戰力無雙,楊安的火銃兵同樣犀利,更是證明南兵可用。為了防守住九邊,下官提議調五萬南方的士兵北上,充實九邊,所需白銀,要二百萬兩!”
徐階聽著胡宗憲的話,腦袋嗡嗡作響,打勝仗固然好,可是賞賜也同樣要命,加上調兵,就要五百多萬兩,眼下的內閣連五十萬兩都拿不出來。
而且調兵也不是一件小事情,五萬人馬,足以打破九邊的平衡了,那些世襲將門肯定要受到沖擊,就連晉黨也未必答應。
胡宗憲的要求太過分了,徐階神情凝重,默然不語。胡宗憲也沒有吱聲,只是淡淡看著,他已經想好了,徐階要是好說好商量,答應了要求,咱們一天云彩散,就當那些言官是放屁。
你老徐要是不同意,嘿嘿!你是少師,我是少保,論起圣眷,也不差你什么,大不了把官司打到陛下那去!
足足沉默了五分鐘,徐階長嘆一聲,打破了沉默,“汝貞,國庫空虛,你也是知道的,想要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錢,是不可能的。賞賜嗎,先發一百萬兩,剩下的老夫再想辦法。至于調兵,老夫以為還是要緩緩。”
胡宗憲臉色一沉,“元翁,可否明示緣由?”
語氣不善,竟有些逼宮的味道,徐階頗為不喜,他稱呼一變,道:“胡部堂,此戰馬芳打得很不錯,九邊之兵還是可用的,大肆調動南兵北上,眼下行之手里握著幾萬強兵,要是再調動人馬,老夫擔心人言可畏,只怕對行之不好……”
不愧是首輔,水平就是高,明明是打壓,還能說成是為了你好!
開什么玩笑,唐毅手下有多少人馬?戚繼光是薊鎮總兵,打完了仗,還要還給江東,唐毅手上不過是馬芳和楊安兩部,經過了大戰之后,剩下的人馬還不到一萬。而他要防御的長城足有一千里,平均一里分十個人。
對面的俺答至少有十五萬人,還都是來去如風的騎兵,不調兵北上,能行嗎?
你徐階為什么反對,是想把唐毅置于絕地嗎?
朝廷就是這么對待功臣?
難怪那些言官敢肆無忌憚,果然是有人做他們的靠山!
胡宗憲想到了這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徐階一愣神,這家伙有病啊,內閣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沒等徐階說話,胡宗憲先站了起來,“徐閣老,有道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次宣大和薊鎮的人馬都傷筋動骨,想讓他們守住邊疆,不增兵就是不行!至于賞銀,至少二百萬兩,另外還要撥五十萬兩的火銃火藥,補充消耗,不然,我兵部就不答應!”
胡宗憲聲色俱厲,徐階被說得愕然無語,倒不是被問住了,而是被胡宗憲的態度驚到了。自從嚴家父子倒臺,嚴世藩滾蛋,還沒人敢和徐階這么說話。
你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兵部尚書,別以為在東南立了一點功勞,就能爬到老夫的頭上為所欲為,別忘了,你還是嚴黨呢!
“胡大人!”徐階咬著牙,怒道:“這里是內閣,請你自重!”
讓我自重,誰該自重啊?
胡宗憲只覺得荒謬透頂了,滿腔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
“胡某只重理字!唐大人為大明立下大功,朝中諸公,哪一個不要感謝唐帥?偏偏有一幫宵小之徒,大肆污蔑攻擊唐帥,內閣對他們的胡言亂語,坐視不理,縱容偏袒,如此行徑,不讓天下人心寒嗎?”
“胡汝貞!”
徐階氣得一拍桌子,豁然站起,雖然比胡宗憲矮了一個頭,但是氣勢猶在胡宗憲之上。
“你也是九卿重臣,不懂言官有風聞言事的權力嗎?他們彈劾對錯,內閣自會處理,結果還沒出來,你就說內閣縱容偏袒,有什么證據?”
真別說,堂堂首輔,百官之師,一旦發飆了,還是很嚇人的。
可是胡宗憲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竟然絲毫不退,冷笑道:“言官就靠著一張嘴,首輔大人如此愛護,時刻記著他們能風聞言事。在您老的心里,邊關的兵將算什么?他們提著腦袋,為大明流干了一腔熱血,胡某不過是討要他們該得的賞賜,有什么錯?這大明朝,難不成又要讓功臣寒心,宵小得志嗎?”
胡宗憲痛心疾首吼道:“哪怕嚴分宜柄國,有功將士,該得到的賞賜都沒有少過,徐閣老,您忍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