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溪公,讓您老受委屈了,都是晚生之罪!”
說著,唐毅深深一躬,當初因為他的提議,張永明被言官攻擊,接著又因為俞大猷的案子,逼得老大人辭職歸鄉。
官場上有幾個人能做到左都御史的高位,卻因為自己弄得丟官罷職,唐毅實在是覺得對不起朋友,心里頭很不是滋味。
反倒是張永明,滿臉含笑,甚至看起來比之前還年輕了幾歲。
“行之,老夫早已經厭倦了官場爭斗,退歸林下,頤養天年,是求之不得的。”張永明笑著看了看四周,唐毅會意,讓手下人準備了一桌酒菜,兩個人到了十里亭旁的房舍,相對而坐。張永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前一亮,“竟然是二十年的花雕,老夫長安宦游多年,想的就是家鄉的味道,好,真是好啊!”
連喝了幾杯,張永明的臉上微微有一絲紅潤,他緩緩放下了酒杯,有些感慨道:“行之,眼前的局怕是不好應付,我猜楊博未必會實心實意去對付徐階。”
唐毅笑著點頭,“換成是我,也不會替別人火中取栗,以山西人的精明,楊博此時怕是正和徐階談條件呢!”
張永明是浙江人,他倒是為官清廉,只是張家是個龐大的家族,分支眾多,經商做生意的不在少數,早就和唐毅牽扯不清。
張永明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官位,但是不能不在乎家族的安全,要想保住家族,就要確保唐毅能贏,這就是所謂的利益共同體。
“行之,既然楊博不可靠,你為何還要提議考察言官?”
“臨溪公,兵法有云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晚輩不敢自夸,可有些事情還是明白的,徐華亭手里捏著六部科道,京城官吏有七成以上,唯命是從,無論采用什么手段,都無法正面擊敗徐階。”唐毅輕笑道:“這一點徐階和嚴嵩非常相似,呃不,是華亭遠勝過分宜。”
的確如此,徐階接收了嚴嵩的勢力,并且還掌控了科道,加上他的名聲遠比嚴嵩要好得多,而且內廷大總管黃錦的手段遠不及麥福和袁亨,錦衣衛又缺少強有力的人物。
原本支持朝廷的兩條腿,內廷已經瘸了,而徐階又是有史以來,最強悍的首輔。即便是考察言官,也沒法撼動徐階的地位。
張永明聽著,差點吐血,心說考察沒用,我還辭職什么啊,這不是自討沒趣嗎?唐毅覺出了張永明的不悅,連忙拱手,“臨溪公,都怪晚生沒有把話說清楚,在官場的圈子里,徐階固然是無敵的,可跳出了這個圈子,他的弱點就太多了。現在京城不少官員都說徐華亭越來越像嚴分宜,晚生希望能把這個印象坐實了,撕破徐華亭道貌岸然的偽裝,把他的丑陋一面,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唐毅得意地舉起酒杯,喝了一口,繼續說道:“徐階的黨羽不是稱贊他是中興明相嗎,不是說他‘三還’誓言有古仁人之分,說他大度清廉,任人唯賢嗎?還說他海納百川,廣開言路嗎?晚生不才,就是要把他的畫皮一件件剝開,讓徐華亭道德破產,我看他還怎么以心學之主自居!”
有些話唐毅本不想說,可是人家張永明犧牲了一個左都御史的職位,總要讓他明白,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
聽完了唐毅的話,張永明徹底愣住了。
他總算是明白了唐毅的心思,同時也不得不伸出大拇指,抱以欽佩的目光。
這小子出手是真夠狠的,專門往祖墳上刨啊!
面對挾著斗倒嚴黨雄風,近乎無懈可擊的徐階,任何權謀高手都要退避三舍,楊博偃旗息鼓,甚至嘉靖都一心修玄,不理世事。
唯獨唐毅,他還斗志昂揚,機智百出。
都察院出了丑聞,張永明以左都御史之尊,提議考察言官,絕對是順天應人,徐階要是粗暴地拒絕,一味袒護手下,就是包庇黨護,若是虛應故事,不用心處置,就是擅政弄權,當然了,他也可以真心考察,把言官中的害群之馬都剔除干凈。
可是別忘了,那些害群之馬不少都是徐階的馬仔走狗,為了徐階在沖鋒陷陣,把他們都剔除了,只會寒了手下人的心,徐閣老也就不用玩了。
張永明突然豁然開朗,自己辭職,能把首輔逼到墻角,實在是太值得了!
除了興奮之外,張永明更是老懷大慰,他沒有押錯寶。
以唐毅的手段和權變,這一場斗爭即便不能大獲全勝,也不會大敗,而且憑著唐毅的年紀,也經得起挫折,綁在唐毅的戰車上,至少能保證張家幾十年的興旺繁榮,這筆生意做得太值了!
張永明帶著滿心的興奮,乘船離開了京城,踏上了南去之路。
左都御史執掌風憲,權柄之重,直追吏部尚書,是無數人眼紅心熱的位置,可是此刻卻成了一個火山口,竟然無人敢接。
想想也知道,屬下出了丑聞,案子沒有了結,那邊又磨刀霍霍,要進行考察,誰接了左都御史,沒準今天上班,明天就被抓去頂缸,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貫威風凜凜,橫著走路的御史言官此刻惶惶不安,走在路上生怕被人認出來,每逢議事的時候,都躲在沒人的角落,不敢輕易發言,即便如此,還經常被同僚嘲笑,頭都不敢抬。
實在是有人受不了了,大家伙一起找到了右都御史王廷。
張永明走了,您就是都察院的當家人,該給大家伙做主,說幾句話吧!
御史胡維新是徐階的心腹,也是鏟除嚴黨,出力最多的人物之一,他咳嗽了兩聲,“總憲大人,咱們都察院自從開國以來,忠臣志士云集,多少前輩,豁出一腔熱血,正君道,斗權奸,遠的不說,為了能鏟除嚴黨,前前后后,越中四諫,戊午三子,多少忠良,拼了一條性命,因此獲罪罷官,甚至家破人亡。都察院的金字招牌,是用血換來的。”
他這一番發自肺腑的感嘆,很快激起了御史們的共鳴,沒錯,他們是驕傲的御史,是正義的化身,是大明朝的良心!
只是為何轉眼會落到了人人喊打,風雨飄搖的地步,實在是令人費解。
“諸位同僚,大家伙拍著胸脯想想,俞大猷是立過功勞,可是他賄賂胡宗憲,多半也不是空穴來風,就這么一個不清不白的武夫,他不是沒死嗎?憑什么拉著我們都察院陪葬!照我說,這就是有權臣奸黨在背后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想要抹黑鐵骨錚錚的言官。”
當初上書彈劾俞大猷的陳聊芳也站了起來,拱手說道:“我彈劾俞大猷,罪證歷歷,不容狡辯,貪墨糧餉,虛報軍功,俞大猷的罪絕對不少,而且每一條都和胡宗憲有關,我要是說一句假話,就讓老天殛了我!”
他賭咒發誓,其余的御史紛紛點頭。
胡維新冷笑道:“權奸已經出來了,胡宗憲算一個,宣大總督唐毅也是一個,再有他的老師唐順之,還有他爹福建巡撫唐慎,八成也都跑不了!他們想一手遮天,想迫害我們,是癡人說夢,大家伙要戰斗到底,要和他們拼了!”
胡維新攘臂高呼,只是應者寥寥。
他列出的四個人,沒一個好對付的,唐毅和胡宗憲不用說,唐順之成名四十年,學問人品,當世一流,在場的言官之中,就有不下十位曾經求教唐順之,甚至直接拜師。
至于唐慎,說句不客氣的,他比唐毅還難對付。
唐慎這些年銷聲匿跡,似乎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一件事情上,那就是經營鄉勇。
這些年下來,鄉勇已經擴展到了三十幾萬人,遍布東南各省,其中光是南直隸,浙江,福建就有二十五萬。
鄉勇分成三個檔次,其中最強的是東南抗倭的主力,占據東南募兵的三分之一,有陸軍,有水師,,戰力兇悍,比起戚家軍稍有不如,可數量卻是十倍!
第二檔次的鄉勇是省府州縣,下轄的兵丁,他們以保境安民為職責,守護地方安全。
至于第三個檔次,掛在巡檢,河道,鹽道等等衙門之下,而實際上就是地方鄉紳豪族的私兵家丁。
歷朝歷代,權不下鄉鎮,地方都是鄉紳自治,鄉勇就是他們手上維護秩序的利器。
鄉勇和地方勢力完美結合,除了唐慎,誰也指揮不動,敢動唐慎,就是和東南所有鄉紳為敵,都察院有三分之二的御史出自南方,誰想找這個不痛快!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目光都落在了王廷的身上,可憐巴巴看著他。這位右都御史就仿佛餡餅,被兩邊的目光炙烤著,滋滋冒油,他實在是承受不住了。
“罷罷罷,本官就走一趟!”
王廷沒辦法,只能前往內閣,去拜見徐階。
把牌子遞進去,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等到了徐階的召見。一見面王廷就嚇了一跳,幾天不見,怎么徐閣老蒼老了那么多啊!鬢角的白發顯得格外刺眼,保養白皙的臉上也多了好些皺紋。
“下面人不愿意?”徐階單刀直入,淡淡問道。
王廷滿臉凄苦,躬身道:“師相,下面的確都認為是有人陷害都察院,要討回公道!”
徐階瞳孔猛地一縮,伸手揉了揉幾乎炸裂的太陽穴,他也是個兩面煎熬的餡餅,而且比起王廷承受的火候,還要大百倍不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