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可愿別提多懊悔了,他真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嘴巴子,當時怎么就不知道多用點心思,檢查一下真假,為什么就被嚴世蕃給輕易騙了。
“我該死,真該死!”他抱著腦袋,頹喪地蹲在地上,沒有拿回真正的證據,也就是說,很有可能還在嚴世蕃的手里,也沒準會落到徐階的手里。不管在誰的手上,對胡宗憲來說,都是非常危險的。
“起來,不用自責了。”唐毅面色凝重,嘆口氣,“怪我小覷天下英雄了,嚴世蕃號稱天下第一聰明人,精于陰謀算計,他既然想利用我和徐階之爭,脫去罪名,重新起復,就不會傻乎乎把罪證拿出來,即便打著董份的旗號,他也不會輕易上當的。”
沈明臣難得聰明一回,“大人所言不錯,他連董份都不信任,就更不會信任徐階,依我看,罪證還留在嚴世藩的手里!”
“沒錯。”王寅把話頭接了過來,“奇貨可居,我猜嚴世蕃不會輕易把證據交給徐階的,而且他還會主動找到大人,要挾大人,幫著他脫罪。”
“那可不成!”沈明臣斷然說道:“前番我們剛商量好,大人要走圣賢路,怎么能和臭名昭著的嚴世蕃攪和在一起,豈不是毀了一世英名,不行,絕對不行!”
他不停搖著腦袋,茅坤苦笑了一聲,“句章兄,要是大人不接受嚴世蕃的要挾,胡大帥又該如何?”
一句話,問住了沈明臣,也問住了王寅。
胡宗憲是他們的舊主,情深義重,雖然他們都認同了唐毅的理念,覺得跟著唐毅更有前途,可是誰都是人,昔日的情感,哪能說扔就扔在一邊。
眼下的情況十分糟糕,嚴世蕃已經落到了欽差的手里,不日就會押送到京城,三法司雖然換了三位大人,可是這三位都清正廉潔,而且又和徐階關系密切。
他們當然不會幫著徐階害唐毅,但是也不見得會幫著胡宗憲湮滅證據,他們最多就是秉公處置,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代擬圣旨,放在國初,都是滅九族的罪,哪怕如今不流行滅族,胡宗憲的一顆人頭是跑不了的。
胡宗憲倒了,前些日子,唐毅苦心營造的忠臣良將形象就會大打折扣,甚至會產生相反的效果,到時候,難保不會有人質疑唐毅。
而且胡宗憲做的事情,唐毅幾乎都參與了,徐階和張居正會放過天賜良機嗎?他們多半要狠狠出一口氣,用盡一切手段,攻訐抹黑唐毅,讓他無顏立足朝堂,只能乖乖滾蛋。
給董份準備的島主之位,怕是要留給唐毅了。
三大謀士,面面相覷,茅坤不住哀嘆,果然世上沒有兩全之法,如今就算想除掉胡宗憲,來個一死百了,都不行了,人家只會說你是畏罪自殺,唉,該如何破局啊?
“上書,彈劾!”
唐毅沒頭沒腦,吐出了四個字。王寅反應最快,他急忙說道:“大人,您的意思是彈劾胡大帥?”
“沒錯,立刻彈劾胡宗憲偽造圣旨。”唐毅斷然說道。
沈明臣不解其意,驚呼道:“大人,您是要拋了胡大帥嗎?”
“錯了!”茅坤突然睜開眼睛,哈哈大笑,他用手拍著沈明臣的肩頭,感嘆道:“胡汝貞不知道交了什么好運,能得到大人如此鼎力相助,他又能躲過一劫了。”
沈明臣還聽不明白,茅坤懶得廢話,給了王寅一個眼神,讓他給解釋一番。王寅瞇縫著眼睛,滿懷敬意,給唐毅豎起了大拇指。
眼下的局面挺好玩的,嚴世蕃不相信徐階,不相信董份,幾乎誰都不信。
徐階呢,他會相信嚴世蕃嗎?唐毅呢?顯然都不會。
至于唐毅,同樣不會相信任何一方,只會用最大的惡意揣測其他人。
三方都奸猾如狐,算計過人,又都缺乏信任。這時候要是唐毅策動上書彈劾胡宗憲,徐階肯定會吃不準,疑心唐毅和嚴世蕃有所勾結,甚至會懷疑真正的罪證落到了唐毅的手里,眼前是嚴世蕃和唐毅聯手挖的坑。
沈明臣總算是明白了過來,他兩眼放光,“大人,只要徐階游移不定,不敢動手,咱們就有了回旋的余地,胡大帥也就有救了!妙計,真是妙計啊!”
“妙不妙不敢說。”唐毅嘆了口氣,“咱們已經敗了一招,接下來可不能再犯錯誤了,不然救不了胡大帥,我們自己還要搭進去。”
三個人一起點頭,趕快按照唐毅吩咐去布置。
距離押解嚴世蕃進京,還有五天的時間,一份彈劾奏疏突然出現在了邸報上,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鄒應龍,彈劾兵部尚書胡宗憲,貪贓枉法,盤剝商民百姓,黨附嚴嵩,偽造圣旨等等五項罪名。
邸報一出現,京城的官場就掀起了一陣狂瀾。邸報作為登載皇帝旨意,重要奏疏,并且明發各級官吏衙門的重要刊物,等同于朝廷的喉舌,官方消息,十分權威。
諸如胡宗憲一般的大員,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背好些彈章,但是絕大多數捕風捉影,都不會登載邸報上,換句話說,一旦登載上了,就有幾分把握,不是空穴來風。
在邸報出現的第一時間,胡宗憲立刻上書自辯,稱他身為東南總督,和首輔嚴嵩的確有公務往來,年節壽誕也曾送過禮物,可只是一般往來,絕沒有賄賂嚴嵩,至于偽造圣旨,更是無稽之談。
胡宗憲請求朝廷立刻清查,還給他一個清白,并且閉門謝客,靜候處理。他的自辯很及時,也非常詳細,不過人們還是將信將疑,因為彈劾的人身份太特殊了。
鄒應龍在一年多之前,就一本彈劾倒了嚴嵩,從此天下揚名,平步青云。短短七年時間,成為右僉都御史,速度也僅僅比唐毅差一籌而已。
他彈劾胡宗憲,多半不是空穴來風,又聯想到了剛剛抓起來,還沒送到京城的嚴世蕃。大家伙恍然大悟,多半是從嚴世蕃的手上找到了證據,徐閣老就迫不及待,拿胡宗憲下手,想要扳回面子。
還以為俞大猷的案子結了,嚴訥死了,就結束了,看起來徐閣老沒有那么容易認輸,升級版這么快就來了,又是一場龍爭虎斗,等著看好戲吧!
“師相,弟子對天發誓,鄒應龍上奏,絕對不是我干的!”張居正這個懊悔,自從背著徐階干了一件事之后,徐階對他再也不信任了,出什么事情,都懷疑到他的身上。
“你說是何人?”
“唐毅!”張居正毫不遲疑道:“師相,鄒應龍表面上聽從您的話,可他說到底是丙辰科的,是唐毅的同科,他們還是親近的。”
“嗯!”徐階算是認同了判斷,“唐毅搶先彈劾胡宗憲,又是為了什么?”
“弟子以為唐毅是想把水攪渾了。”
徐階微微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搶先彈劾胡宗憲,讓人們誤以為是上一次的爭斗還在繼續,要是我們再攻擊胡宗憲,不管拿出什么證據,都會變成黨爭,罪名就會減輕的。”
自從見識了唐毅的勢力,徐階是真不想和他直接撕破臉,選擇從嚴世蕃下手,就想“誤打誤撞”發現胡宗憲偽造的圣旨,突如其來,給唐毅致命一擊,還把他摘了出去。
可眼下倒好,讓唐毅提前知道了,并且搶先彈劾胡宗憲,沒有任何神秘突然可言,殺傷力就小了許多……
見徐階坐在位置上,神情沮喪,滿臉愁云,張居正頗不以為然,徐階的權謀算計,遠在自己之上,可就是魄力太差了,身為首輔,一位任恩,哪怕是對手,也沒有斬盡殺絕的魄力,白費了手上的權力。
張居正暗中腹誹,臉上卻不帶出一絲一毫。
“師相,弟子以為唐毅是自作聰明,根本無傷大雅。”張居正笑道:“眼下還是要找出胡宗憲偽造圣旨的證據,只要找到了真憑實據,不用我們出手,陛下就會廢了他!”
徐階長嘆一聲,“證據豈是那么容易的,在嚴家不是沒有搜出來嗎?嚴世蕃這家伙不傻,這一份罪證算是他最后的保命符,天底下恨他的人太多了,要是沒了這一道保命符,他頃刻之間,就會人頭落地,而且老夫聽說那個董份偷偷去過唐毅的家了。”
“啊?”
張居正就是一愣,莫非唐毅真和嚴世蕃有聯系,早就把罪證拿到了手里?從一開始,就是吸引自己上鉤的騙局?
不,不會的!
“師相,假如真的是嚴世蕃幫著唐毅設套,想要對付您老人家,對他有什么好處?假如事成之后,唐毅掌控了朝局,嚴世蕃的生死就捏在了唐毅的手里。以嚴世蕃的為人,他只相信自己,絕不會寄希望于別人,我敢說,罪證一定還在嚴世蕃的手里,只是想要從他的手里掏出來,要費些手腳。”
徐階揉著太陽穴,不得不承認,他有些老了,腦筋轉得沒有張居正快,仔細想了想,的確嚴世蕃驕傲不遜,自私自利,不會無私地幫著唐毅的。
“叔大,你可有什么辦法嗎?”
徐階深沉內斂,每一個舉動都有特殊的含義,他重新叫自己的字,絕不是心血來潮,看起來自己在師相面前,地位又有回升,張居正小小地高興一下,畢竟只有抱住了老師,才有一線生機。
“師相,弟子想去天牢走一趟,我有把握撬開嚴世蕃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