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士儋氣勢洶洶,沖到了外面,本想拉著唐毅,訴訴苦,然后順便把籌備賽馬大會的事情都推給唐毅。
天津巡撫的事情夠忙活的,又是歲末寒冬,今年的預算也核定,明年的計劃要編列,千頭萬緒,簡直能把人逼瘋了。殷士儋興沖沖到了外面,只是令他驚訝的是眼前出現了一隊黑色戰襖的士兵,一個個身材不高,可格外壯實,透著強烈的殺氣,看眼神就知道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神情都刺眼睛。
不對啊,這些人不是俞大猷的兵,從哪里跑出來的?
正在殷士儋吃驚的時候,從隊伍中間笑著走出一個人,離著十幾步就抱拳拱手。
“正甫兄,小弟有禮了。”
殷士儋突然瞪大了眼睛,差點叫了出來,手下人也不說清楚,來的是老唐,不是小唐!
“是,是子誠——兄啊!”
這個“兄”叫的有點別扭,前幾天還拉著人家的兒子兄長弟短的,轉眼當爹的來了,總不能開口叫叔叔吧,只是繼續平輩相稱。
來人正是唐慎,他倒是沒有什么不舒服,殷士儋比自己早了三科,又輔導過考進士,要不是早早當了巡撫,品級比殷士儋還高,唐慎寧可自稱晚輩,也不敢高攀的。
唐慎這些年來一直記著兒子的一句話,就悶頭發大財,這些年出頭的人都倒霉了,唯有他不聲不響,一直穩坐釣魚臺。
“子誠兄,快快請進。”
殷士儋把唐慎讓進了衙門客廳,分賓主落座。殷士儋一邊招呼手下人伺候,一邊仔細打量,可了不得,十年不見,唐慎微微發福,也續了長須,溫文爾雅之中,透著上位者的威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讓人心驚肉跳。
不愧是牧守一方的大員,真有威風!
自己雖然也是封疆大吏,可畢竟做的時間太短,還養不出氣勢來,看來往后還要多多努力啊。
“對了,子誠兄,你怎么有空到天津了?莫非也要參加賽馬大會?”
唐慎繃著臉,一本正經道:“我可不知道什么賽馬大會,我在福建任上,三次考滿,這次進京是要面見陛下述職,等待新的安排。”
“原來如此!”
殷士儋低頭盤算了一下,可不是,唐慎從嘉靖三十四年接替浙江巡撫,一直到了嘉靖四十三年,正好是九年時間,三次考評,無論是抗擊倭寇,還是治理地方,唐慎都無可挑剔。被人譽為疆臣典范。
再加上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徐閣老的弟子,早就有人推薦他入京,只是一直石沉大海,沒有音信。
明眼人都清楚,唐慎是徐階的弟子不假,可是他的兒子更是徐階的對頭,夾在老師和兒子之間,進退兩難,不光唐慎不好決定,就連兩邊都不好安排,索性就把唐慎壓在福建算了。
可是壓來壓去,九個年頭過去了,再把唐慎留在福建,豈不是成了土皇帝?
這一次唐慎提前進京述職,等待嘉靖處置,也有并不戀棧的意思。
殷士儋也算是老油條了,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明白了。
“子誠兄,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呵呵,正甫兄,何必吞吞吐吐,只管說來。”
“那好,我就實說了,俗話說得好,子債父嘗,令郎力主要辦賽馬大會,眼下四方豪杰云集,來了兩三萬人,他們都帶著刀馬,進駐城中,萬一出了點亂子,我可承擔不起。”殷士儋故意苦著臉說道:“還請子誠兄能幫幫我啊!”
唐慎一聽,頭皮都發麻了。
他能不知道賽馬大會的事情嗎?
實際上述職還要年后呢,他巴巴地趕過來,不就是給兒子站腳助威嗎?只是礙于面子,他沒法實話實話,可心里頭比誰都著急,賽馬大會可不是那么簡單的。
唐慎這些年本事和眼光都上來了,看得也很長遠。
賽馬大會,某種意義上,也是實力展示。唐毅提了出來,馬上九邊就爭相派出精兵強將,火速云集天津。就連晉黨掌控的文武也不敢怠慢,另外東南的封疆大吏,世家大族,各地的豪商巨賈,聞風而動。
哪怕沒有養過馬的,也買幾匹前來湊數。
說句不客氣的話,就算朝廷下旨意舉辦馬術比賽,也要提前半年籌備,兒子卻只用了不到兩個月時間,該來的差不多都來了。
這一份號召力,就讓人動容。
雖然只掛著巡視大臣的虛銜,可是卻比一般尚書大學士,還要厲害。唐慎哪能不自豪啊!
貌似這么多年,這小子越來越妖孽了。
就在唐慎的行囊里面,還裝著兒子的三本著作,路上只要休息的時候,唐慎就拿出來,哪怕一頁都不看,對著書就能笑半天。
我的兒子,居然是我兒子寫出來的!
看起來寵愛孩子,在唐家是有傳統的。
兒子辛苦籌備的活動。哪能有一點的紕漏,一定要完美無缺。唐慎一聽殷士儋所說,居然把參加賽馬比賽的人安排到了城里,氣得差點昏倒。
“正甫兄,你在想什么啊?”
殷士儋愣了,“子誠兄,這一次賽馬大會,揚我國威,來的都是四方勇士,好好款待,讓他們大展身手,莫非還有錯?”
“呸,什么勇士!”唐慎黑著臉怒道:“普通的百姓,有幾個會養馬,會騎馬的?能來參賽的,我敢說,里面就藏了不少刀客馬賊,平時打家劫舍,無惡不作,聽說有了比賽,才跑過來,想要混一個功名。好吃好喝,招待這幫人,你不怕他們反咬一口啊?”
殷士儋的臉一下子就黑了,“子誠兄,那還有九邊精銳,還有東南的世家公子……”
唐慎不耐煩第擺擺手,“他們?比前面的那些人還可怕!什么叫精銳,驕兵悍將,哪個手底下沒有人命?脾氣野著呢!殺人跟喝涼水似的,至于所謂的世家公子,說的不好聽,就是一幫紈绔子弟,少爺羔子,他們走到哪里,麻煩就到哪里,我的殷大人,你沒感到脖子冷颼颼的啊?”
撲通!
殷士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渾身的骨頭都被拿出去了,只剩下一攤肉,他真恨不得給自己一頓嘴巴子。
光想著好好招待四方來客,盡地主之誼,賓至如歸……哪里想得到,來的竟然是一幫危險分子,自己的行為簡直就是開門揖盜啊!
“不對,子誠兄,不是說還邀請了俺答,要是他們的人……”
不用說完,殷士儋竟然嚇得又掙扎著跳了起來。
唐毅啊,不帶這么害人的!
弄來了一大幫惹事的祖宗,一個比一個厲害,你是恨我不死啊?
“子誠兄,無論如何,你可要幫我啊,天下人都看著賽馬大會呢,要是出了一點疏漏,我可沒臉見人了。”殷士儋鼻涕一把淚一把,別提多慘了。
唐慎搖了搖頭,心里頭頗為鄙視,殷士儋就是典型的翰林官,哪怕外放了,也不改書生的性格,總想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不好好想想,來的都是什么人!
“正甫兄,你現在馬上下令,就說賽馬場地已經籌建差不多了,請大家過去熟悉場地,了解比賽項目和規則,安排報名事宜。多的話,一句不要說。讓所有人都去小站。你再給俞大猷下一道命令,讓他在小站之外二十里,選一座空曠的荒地,作為參賽人員的營地。等城里的人都被調走之后,立刻在城門安排人手,準備銀兩和食物美酒,再有人員前來,每人發一壇子美酒,三兩銀子,再派人領著他們去小站,千萬不要讓他們入城……”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要是唐毅在這里,都忍不住要給老爹豎起大拇指。當年那個白目的唐慎一去不復返了。幾條措施,得體有度,不愧是一方封疆大吏。
相比之下,殷士儋就成了小白,只能頻頻點頭,唯唯領命。
正要下去辦理,唐慎要叫住了他,“正甫兄,你告訴下面的辦事的差役,見到前來參賽的勇士,務必要客客氣氣,對了,最好給每人做一個大紅花,對了,就掛在胸前,用紅綢子做,要喜慶,要尊貴,可別舍不得花錢。”
“明白了,這點錢我還是出得起的,破財免災嗎!”
殷士儋搖著頭,心中大嘆,他總算找到了唐毅奸猾如鬼的根子,敢情毛病都在唐慎的身上。
啥也不說了,殷士儋立刻下令,天津的差役都出動了,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捧著紅綢子花朵,來到了客棧,酒店。
每個人都跟過了年似的,“您是來參加賽馬的勇士嗎?真是一表人才,令人欽佩啊。好樣的,真是好樣的!”
夸獎完了,又告訴他們,正式的比賽場地在小站,勞煩各位前往小站,去報名參賽。有些人貪戀天津的繁榮,還猶豫呢,趕快把大紅花掛在胸前。啥時間鼓樂喧天,別提多熱鬧了,還有專門人員帶路。
面子給的十足,誰還能說一個不字,賴在城里啊,紛紛離開了城里。
不過也有那個不開眼的,差役讓他們離開,這幫人非但不走,還把差役給打了,紅花也撕碎了。
“去告訴你們狗官,老子此來,就是要領教你們漢人的本事,想讓我們走,拿出點真本事!”
竟然是韃子!
唐慎正在巡邏,聽到了聲音,立刻就帶著人馬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