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叫海伯伯過來,你的面子比爹大。”
平安乖乖點頭,撒腿跑到了客房,沒有直接推門,咱是懂禮的好孩子不是。砰砰砰,敲了三下,沒有聲音,難道海伯伯也懶床了?
再敲三下,房門開了一個小縫兒。平安把小腦袋探進去,看了一圈,不見海瑞的蹤影,他鉆進了屋子里,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只是在桌子上有一塊灰布,平安好奇拿在手里,一轉身跑到了飯廳,塞到了唐毅手里。
“爹,您看。”
唐毅接過來,展開一看,頓時眉頭就擰了起來,這是半截袖子,正是昨天海瑞穿的那件袍子。
割袍斷義!
霎時間,唐毅的臉色慘白,出道十幾年,他唐毅不敢說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可是也沒有被人嫌棄過,海蠻子你到底想如何,竟然割袍斷義,我苦口婆心,好生款待,難道都是錯了嗎?
沒有我暗中庇護,你能活到今天?坐泉州市舶司提舉,你得罪了多少人,還不是我幫你擺平的?
舉頭三尺有神明,我交朋友夠義氣,你就這么對我?
唐毅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變黑,多年養氣,今朝破功,氣得他再也不淡定了,一跺腳把半截袖子扔在地上,連早飯都不吃,怒火沖天,直接轉回了屋子。
他剛出去,王悅影和琉瑩正端著托盤進來,上面擺著一碗粥,幾樣小菜。
“老爺這是怎么了,一天三頓,不是雷打不動嗎?”琉瑩隨口說道。
王悅影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袍子,她急忙撿起來,看了兩眼,突然吸了口氣。
“妹妹,你照顧平安和平凡吃飯,我去看看。”
“好。”
王悅影匆匆到了唐毅的屋子,推門進去,發現唐毅正斜躺在床上,臉對著墻,一動不動。王悅影沒急著說話,而是默默坐在了椅子上。
僵持了差不多一刻鐘,唐毅熬不住了,一扭頭,悶聲道:“你去看著孩子們吧,我沒事。”
“還說沒事,我的男人都被部下嫌棄了,人家海大人為什么要和你割袍斷義,是不是你做錯了什么事?”
唐毅咬了咬牙,無奈道“媳婦,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向著海瑞啊,難道不能是他錯了?”
王悅影呵呵一笑,“哥,咱們在泉州好幾年,海老夫人,海瑞的媳婦,我們都很熟,有其母必有其子,海瑞是個方正的人,大的事情上,他是不會錯的,倒是你,可就未必了!”
有你這么詆毀丈夫的嗎?
唐毅氣得坐了起來,隨手拉過椅子,和王悅影對面坐著,怒罵道:“我就沒見過那么不知道好歹的人?不過是區區五品官,動不動就天下大弊,就江山社稷,就黎民蒼生?真把他當成宰輔重臣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別的本事沒有,就知道夸夸其談,窮酸書生,眼高手低,一點用處沒有,倔驢,南蠻,死心眼子……”
聽唐毅罵了好半天,王悅影笑瞇瞇的,只說了一句,“你沒真的生海大人的氣。”
唐毅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心說不會吧,我的演技退步這么厲害,連媳婦都看得出來?王悅影鄙夷地笑道:“真當人家是傻瓜啊,你昨天晚上,大半夜不睡覺,翻出東南的賬本,看了又看,我就知道,惹你生氣的是東南的那些人,不是海瑞,對吧?”
能不對嗎!
唐毅無奈刮了一下妻子的鼻頭兒,滿心凄涼,“媳婦兒,東南是我的心血啊,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變了樣,當爹媽的能不心疼嗎?海瑞還能找我說,可是我找誰去訴苦!”唐毅激動之下,咳嗽連聲。
王悅影連忙伏在他的身上,幫著拍打后背,伸出雙臂,默默保住了丈夫的肩頭……有了妻子的支持,唐毅打開了心扉,把肚子里的話都說出來。
他在東南的時候,訂立各種規矩,留下了無數親信,又通過交通行,陽明學會,不斷影響東南……唐毅是把東南當成了心中的桃花源打理。
就算沒法“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總能安居樂業,物阜民豐吧?
可結果呢,他走了沒幾年,就一地雞毛,連市舶司的規矩都蕩然無存,唐毅哪能不生氣,海瑞總結的五大毒瘤,他是一萬個贊同,一幫貪得無厭的畜生,都把他們剮了才好。
想歸想,卻沒法做到,唐毅很清楚自己眼下的權力來源,他還要靠著那些世家大族支持,才能重返高位,才能擊敗所有對手。
沒有登上首輔之位,唐毅只會講興利,講那些人喜歡聽的,而不會去說什么除弊,徒惹麻煩。所以當海瑞問到他的時候,開出了兩個藥房,一個是海外擴張,一個是發明創造。
這兩者都代表一個思路,那就是逃避!
開拓出來的海外田地一樣會被士紳豪商吞并干凈,發明出了水泥,讓建筑變得容易了,嘉靖就會省下每年幾百萬的銀子,不去修宮殿嗎?
當然不會,他會因為有了水泥,變本加厲,到處征調民夫,瘋狂大興土木,修更大,更奢華的宮殿道觀,錢不但省不下,還會花的更多。
海瑞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對唐毅格外失望,憤然割袍斷義,天還沒亮,就離開了讓他失望的小站。
“剛峰兄,對不住了,小弟又算計了你啊!”
唐毅暗自苦笑,他太了解海瑞了,此番他過來,是希望說動自己,幫忙替東南的百姓說話,約束世家大族,畢竟東南的一切幾乎都是唐毅創造的,他說話,比起朝廷都管用。偏偏唐毅知道,他還算半個在野的人,手上沒有權力,沒有多少交換的籌碼。頤指氣使,發號施令,只會把那些人推到自己的對立面,唐毅萬萬做不得。
其實,唐毅可以實話實話。
不過他沒有,他故意對海瑞說那一番分餅的高論,讓海瑞誤以為他已經變了,不能指望了。
別人遇到這種情況,或許會知難而退,不為五斗米折腰,當一個陶淵明算了。唐毅卻知道,海瑞不會,他是個百折不撓,撞破南墻也不知道回頭的人。
越是孤單,越沒有指望,海瑞的使命感就越強,斗志越旺盛。如果說沒來小站之前,海瑞還只是在模糊之間,從小站離開,他就堅定了信念,要在沉默中爆發。連唐毅一般的人物都變了,要是他再不說話,大明朝就真的沒人敢說實話了。
五大毒瘤,說穿了,就是一個人造成的,那個人就是嘉靖!就是大明的至尊!
沒有人挑戰嘉靖的權威,打破皇帝的神話,改革就無從談起,只是這么做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唐毅必須使出渾身的本事,替海瑞保駕護航,而且還要始終置身事外,不能惹來皇帝的記恨,火中取栗,鋼絲上行走,刀尖上舞蹈……難度之大,前所未有。
說來可笑,也不知道是海瑞無心所為,還是他也看透了唐毅的算計,竟然來了一個割袍斷義,至少這個舉動就把唐毅摘了出來,哪怕嘉靖震怒,火也燒不到自己身上。
都說他是個蠻子,說不定這家伙才是真正的智者,我利用人家,人家也在利用我啊!
“海瑞的事情先放一放。”
唐毅臉色很陰沉,“媳婦,我粗略看了看賬目,咱們兩家的子弟,貌似都不怎么樣啊!”
提到了家人,夫妻兩個都撓頭了。
太倉王家不用說,那是千年世家,比起華亭的徐家底蘊還豐厚,子弟更多,問題也更多。
至于唐家,幾代單傳,是沒有什么親戚的,可是自從唐慎和唐毅爺倆發跡之后,唐家的親戚就多了起來。
不知道從哪個耗子窟窿冒出來的,到目前為止,唐毅有兩位叔祖,三個伯父,五個叔叔,十幾個平輩兄弟,還有一大堆侄子侄孫……這么說吧,凡是蘇州,太倉一代,姓唐的人家,都跑來認親了。
趨炎附勢之徒,唐毅是從心里瞧不起,他在東南的時候,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對這幫亂認親的從不手軟,這些人也學乖了,他們專挑唐慎下手,誰讓唐慎臉皮薄,耳根子軟,好說話,人家大老遠來了,總不能不招待吧!
結果三下兩下,他們就得了尚方寶劍,到處打著唐毅的招牌,橫行無忌。跟著唐毅的人都知道他很護短,面對著所謂的唐家人,誰都要給點面子,一來二去,唐家儼然蘇州一霸,徐家干的事情,唐家一點不差,只不過是小了一個數量級而已。
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更何況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人!
“媳婦,你去給岳父大人寫一封信,告訴他幫忙整頓,先正己再正人,不管是誰家的不肖子孫,都不要手軟,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遇上了刺兒頭,就給扔到海外,死了活該。”
之前也整頓過幾次,卻從來沒有如此嚴厲過,對別人下手容易,對自己人下手難。王悅影深以為然,轉身就要去修書。
唐毅拉住了她的胳膊,“早飯還沒吃,陪我吃點東西吧。”
夫妻兩個到了飯廳,正準備吃東西,突然俞咨皋跑了進來。
“大人,不好了,我爹讓你去一趟。”
唐毅一驚,俞大猷可不是沒事找事的人,唐毅抓起倆饅頭,就往外面走。
“發生了什么事情?”唐毅好奇問道。
俞咨皋撓撓頭,“我也不太清楚,聽我爹說,天津的糧倉走水了,有五十萬石的糧食過了火,我爹擔心馬場的草料不夠,讓您拿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