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真是天下第一奇文!”王寅忍不住搖頭贊嘆。
在桌子上,擺著的正是《治安疏》的副本,海瑞僅僅是一個戶部郎中而已,沒有人暗中援手,又如何能夠把奏疏送到嘉靖的面前?賀表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實際上給嘉靖送的奏疏,即便通政司和內閣不知道內容,也萬萬瞞不過司禮監。
幾個衙門同時出事的概率無限接近于零,能讓海瑞的奏疏順利送到嘉靖的面前,唐毅是功不可沒。可就算是早有準備,真正看到了海瑞的奏疏,唐毅還是大驚失色,冷汗津津。
海瑞罵得之狠,完全超乎了想象,他批評嘉靖一意玄修,避居西苑,大修宮殿,不視朝,不見二王……每一條都戳中嘉靖的軟肋,全都是別人不敢說的,最后更是以“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蓋棺定論,將嘉靖整個人都徹底推翻。
想當初唐毅僅僅是勸諫嘉靖不要大興土木,愛惜民力,就被趕出了京城,當時人人都說唐毅仗義敢言,忠心國事而遭貶謫,把他和陽明公相提并論。
和海瑞放在一起,唐毅的敢言,只能是小巫見大巫,差之千里。
以往的大臣敢勸諫一樣兩樣的事情,還要用最委婉的語氣,最謙卑的態度,去哀求嘉靖,可海瑞竟然以前所未有的姿態,痛斥嘉靖的錯誤,一絲一毫都沒有客氣,唐毅讀來,滿紙的文字都仿佛變成了一把把犀利的匕首,刺向了對手,隔著紙,都能感到強烈的殺機,讓人不寒而栗,文字如刀,當真厲害!
驚駭之余,唐毅的第一感覺竟然是爽快。
沒錯,跟三伏天吃了冰鎮酸梅湯一般,從里到外,爽透了心!
罵得好!
坦白講,嘉靖不是崇禎那個傻缺,他在大事上面,還能把持得住,比如在東南任用胡宗憲,推行開海,關鍵時刻拿下嚴嵩,任用名將名帥,楊博,王崇古,江東,馬芳,戚繼光等等,抵御俺答入侵,壓制內廷,大明朝在他的手上,亂而不亡。
正因為如此,他才越發可惡!
明明有聰明才智,明明知道問題所在,有本事中興社稷,卻貪圖個人的享受,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萬民于不顧。
寵信權奸,任用佞臣,搜刮天下,大興土木,揮霍無度,他的心比日月都明亮,也比煤炭都黑!竟然癡心妄想,要修出個長生不老,永遠皇帝,連兒子都不讓,海瑞說他薄于父子,要唐毅說,簡直就是滅絕人性,自私自利到了癲狂!
面對著如此的君王,哪怕他給了唐毅天大的恩典,唐毅對他都不會有半點的感激。人心都是肉長的,終究不是沒有血肉的棋子,唐毅都如此想,其他人呢?天下百姓呢?
或許早就有無數人盼著,等著,望著,能夠出來一個真正的猛士,好好痛罵嘉靖一頓,出一出心中的惡氣。
海瑞看似迂腐固執,不通人情事理到了極點,偏偏他這偏《治安疏》戳中了所有人心底深處,把大家伙想說和不敢說的話搬到了臺面上。
李贄這些人熱情倡導童心說,一個人年紀漸長,經歷的事情多了,更容易變得圓滑,自欺欺人,明明是簡單明了的事情,非要搞得復雜無比,來回繞圈子,費工夫。海瑞就像是一把鈍刀,拋開了所有沒用的花招,直指核心,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一再刮目相看,也包括唐毅在內!
罵得痛快,說得在理!
赤子之情,冰心鐵膽!茅坤手捻著胡須,微微含笑,“大人,依我看,只要這份奏疏能大白天下,讓所有人都看到,海瑞就不會死,除非咱們陛下不想要他的天下了。”
王寅搓著手,連連點頭,海瑞犀利勇猛,超出了他們的估計,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海瑞要是挑挑揀揀,言語繞圈,委婉柔和,激不起天下人的共鳴,他還真就死定了,可《治安疏》比什么都犀利,鬧得越大,嘉靖越要思量,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法說服自己,“大興土木,一意玄修”是對的,群臣更是如此,大家火要是連海瑞都不保,百姓會怎么看,若干年后,史書會怎么寫?
也不知道海蠻子是真傻,還是大智若愚,天下人都被他看透了。
“鹿門先生說的沒錯,不過,要先讓咱們的陛下恢復理智才行。”唐毅酌量著說道:“我估計陛下看到之后,第一反應就會氣得發瘋,而且他一定認為這是個陰謀,要去找幕后的黑手。”
“大人說的沒錯。”王寅道:“眼下就是要拖過幾天的時間,給陛下冷靜思考,讓他腦筋涼快,免得做出什么魯莽的舉動。”
茅坤和王寅一起看著唐毅,笑道:“大人,這個擔子怕是要落在您的頭上了。”
“我?”唐毅摸了摸鼻子,心說不會那么倒霉吧?
西苑如今亂成了一團,嘉靖要搬去圣壽宮,徐階帶領著百官,要恭迎圣駕,大過年的,放著團圓日子不過,竟然要跑到宮里受罪,大家伙的肚子里都是怨氣。
加上這些日子京城紛紛擾擾,一件事情接著一件事情,件件都沒有交代,京中的百官,尤其是中下級官吏,個個如同憤怒的牛蛙,身體膨脹老大,就差爆炸了。
面對一幫炮筒子,徐階也是滿心為難,可他又沒有別的主意,只能拖著,拖到了年后,就有一匹市舶銀解送進京,有了錢就能支持一陣子,小車不倒往前推著,走一步看一步吧!
徐階正在閉目沉氣,等著嘉靖傳旨,眼看著吉時到了,怎么還不起駕?他們內閣大學士,六部九卿還好,能在偏殿等著,那些小官都站在萬壽宮的外面,凍得鼻涕老長,小臉青紫,回頭還不得把氣都撒在首輔的頭上?
徐階起身,就要去求見嘉靖,他剛走出來幾步,突然從萬壽宮里沖出一幫太監,看他們的裝束,大家伙就是一愣,所有人都戴著尖帽,著白皮靴,穿褐色的衣服,系著小絳,東廠的人,他們從哪冒出來的?
正在大家疑惑的時候,沖在最前面的吳太監到了徐階面前,這位在司禮監排名第三,平時看到了徐階,都是笑臉相迎,不敢造次。
這一回卻是冷若冰霜,“徐閣老,有旨意!”
徐階連忙帶頭跪倒,其他人也都跟著,呼啦啦跪倒一片。
“圣上口諭:今日有妖星犯紫薇,不利移駕,百官暫居無逸殿,聽候旨意,不得擅自離開。”
不得不說,嘉靖真是一個天才,竟能找出如此清新脫俗的借口,徐階當然不能答應,開什么玩笑,好幾百官員,都被安排到無逸殿,拉屎撒尿都沒地方,要干什么啊?
“吳公公,老夫以為是不是讓五品以下的官員先返回衙門,由老夫等恭候旨意?”
高拱,郭樸,李春芳等人紛紛點頭。
吳太監卻把眼珠子一瞪,“徐閣老,皇爺的旨意,咱家要是違抗了半分,一時三刻,就要把腦袋扔在這!讓諸位大人都去無逸殿,難免有所得罪,日后要殺要剮,咱家都認下了,不過今天卻要得罪了!”
他說完,一招手,東廠的番子從四面八方涌了上來,手里頭各個都拿著木棒繩索,雖然沒有刀劍,依舊殺氣十足。
徐階伺候嘉靖也有小二十年,經歷了無數的風雨,可眼前這一幕,他還是從來沒有見過。
不用問,一定是出大事了,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的事情都大!
好漢不吃眼前虧,先忍了。
“既然如此,大家就遵照旨意辦事吧!”
徐階和幾位部堂高官帶頭,算是把所有人帶到了無逸殿,吳太監偷偷摸了一把冷汗,懸著的心一點沒有放松,他還記得,嘉靖那一張吃人的臉,還有黃錦身下的一攤液體。
此時吳太監一點和黃錦別苗頭的心思都沒有,能把十萬太監的老祖宗給嚇尿了,是何等大事,簡直不敢想象啊!
“黃錦,朕最后問你一次,這個姓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誰致使他上書的?”嘉靖的眼睛血紅,好似受傷的野獸,言語之中,透著滔天的殺機,黃錦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惡狼盯上的小白兔,隨時會被撕成碎片!
“唐兄弟啊,唐兄弟!咱們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你何必害咱家啊!”
黃錦在心中暗叫,只是他腦袋還算清醒,尤其是他掃了幾眼海瑞的奏疏,不管生死,海瑞這家伙都必將名標青史,要是不想成為日后戲臺上的小丑兒,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這個人!
想到這里,黃錦咬了咬牙!
“皇爺,都怪奴婢蠢笨,奴婢該死啊!”
“說!是誰指使的!”嘉靖強撐著身體,怒火不可遏制,直撲黃錦。
“奴婢有罪,奴婢兩天前就得到了下面的密報,說是有個戶部的郎中,把妻子老母送走了,又買了一口薄皮棺材放在了家中,奴婢只當他染了惡疾,誰知道,他竟然是,是……”黃錦說不下去了,趴在地上,汗水把蟒袍都濕透了,金磚上留下了一個水印。
他這兩句話不起眼,卻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如果黃錦隨便歪歪嘴,嘉靖在盛怒之下,就連裕王都沒準給砍了。
海瑞竟然是自己做好了準備,冒死上書的,朕不信,朕死也不信!
“查,給朕一查到底,不管牽連到誰,都給朕抓起來!”最后一句話,嘉靖吼著出來!
說起來容易,百官都給軟禁了,誰能替嘉靖干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