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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孤燈,幾碟小菜,唐毅和楊繼盛對面而坐,唐順之才不愿意摻和他們的事情,早早睡覺去了,唐鶴征也溜走伺候老爹了。(www.mhtxs.cc棉花糖小說)
“椒山公,你的人緣可不怎么樣啊,也就是小弟愿意招呼你了,就沖著這點情分,你是不是別給小弟找麻煩了。”
“休想!”楊繼盛猛灌了一口酒,“行之,你知道蘇州的那幫人再說什么嗎?他們再說朝廷賦稅不公,要求給吳地減稅,你知道嗎?”
唐毅苦笑了一聲,“的確不公。”
“呸!”楊繼盛用力搓手,怒道:“那可是祖制啊,祖制不可違!要是一幫老百姓鬧事,就把祖制改了,日后大明的天下非亂了不可!”
現在也一地雞毛,好不到哪去!
唐毅干脆悶著頭喝酒,不說話。
楊繼盛醞釀了好半晌,盡量讓情緒平靜,“行之,蘇州亂起來,非同小可,論起滿朝大臣,唯有你最清楚東南的情況,那些大家族也都聽你的,幫著朝廷化解了這場危機,你居功厥偉,大家伙都有目共睹,不會虧待你的。”
唐毅擺擺手,“椒山公,咱們是交心的朋友,這么說吧,葛守禮沒去之前,讓我去蘇州,保證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不會有一點麻煩。可眼下不成,蘇州民情沸騰,怒火沖天,朝廷這邊,連著兩個欽差折戟沉沙,里子面子都丟了一肚子怨氣。我現在去,痛下殺手,對付蘇州的士紳商人,家鄉父老戳我的脊梁骨,不動手,朝廷又會猜忌我包庇鄉親,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錯的。而且再說一句不客氣的,蘇州賦稅重,松江就不重嗎?他徐閣老能坐得住嗎?”
輕飄飄的一句話,好像小刀子,刺中楊繼盛的咽喉,讓他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個細思極恐的事情,蘇州鬧起來,周圍的府會不會跟進?別看東南的武力不怎么樣,可架不住文風鼎盛,出的進士太多了,滿朝的宰輔,六部九卿,大半都是東南的人,要真是不可收拾,這些人會站在朝廷一邊,還是家鄉一邊?
會不會演變成南北紛爭,進而變成一場大戰?
想到這里,楊繼盛的身體一晃悠,差點摔倒,幸好唐毅拉住了他的胳膊,楊繼盛順手抓住了唐毅,死死不松手。
“行之,當初在東南的時候,你常說一句話,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振聾發聵,言猶在耳啊!”
又拿我的話,堵我的嘴!
唐毅一陣無語,楊繼盛乘勝追擊,急促說道:“行之,多少人視你為朝廷棟梁,未來的宰輔,大明中興的希望。你的肩頭,擔負著無數人的希望,包括我楊繼盛在內,十幾年的交情,我認識的唐毅是以天下為己任,智計無雙,一心為國的好漢子,當今的國士,少有的賢臣,鞠躬盡瘁……”
唐毅連忙擺手,再說下去,自己都成了諸葛亮了。
“椒山兄,你也不用灌湯了,我和你實說了,蘇州的亂子,已經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能治得了的,必須從全局下手,從整個東南下手,不然按下了葫蘆瓢又起,沒完沒了。”
楊繼盛還想問幾句,唐毅只說說道:“椒山兄,言盡于此,你轉告徐閣老,他會明白的。”
敢情嫌自己的身份不夠啊!
楊繼盛沒有絲毫的不滿,二話沒說,連一夜都沒住,直接帶著隨從,立刻返京,去找徐階報信去了。
送走了楊繼盛,唐毅回到了臥房,靠著床邊坐下,一動不動,偶爾眼神動了一下,顯示這個人還活著。
蘇州的事情,鬧到了今天,唐毅最多在里面推波助瀾,局勢演化之快,甚至超出了唐毅的估計。
絕不是百姓基于義憤,對抗閹黨那么簡單。
自從海瑞找到自己,唐毅就知道東南的矛盾層層疊加,已經到了必然要爆發的時候。
唐毅做過兩件大事,一個是創立交通行,一個是開辟市舶司,前者提供了金融保護,后者提供了商品銷路。
合在一起,東南的工商大興,作坊遍地,城市化加劇,文化繁榮,思想活躍,社會激蕩,變化一日千里,已經完全走上了一條不同的道路。
而京城的那些官僚,他們對東南的情況視而不見,在他們看來,只要市舶銀還在增加,漕糧正常供應,東南不亂,就無所謂。
殊不知,工商集團發展到了一定階段,就好像蛇一樣,要蛻去老皮,長出新皮,才能繼續成長。
眼下的情況是老皮死死不去,蛇的身體不斷膨脹,從保護變成了制約,工商集團要沖破限制,他們抓住了閹黨毀院,民心沸騰的機會,果斷出手,向既有的權力集團,發起了挑戰。
廢除向織造局上交絲綢,就是打破桎梏的第一步。
唐毅覺得非常幸運,或許這個時代,唯有他能夠站在足夠的高度,去審視東南的亂象。站得高,看得遠。
眼下的東南其實危機四伏,新生的集團,隨時可能被扼殺在萌芽之中,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唐毅很了解京城的那幫官老爺,不管是保守的徐階,還是那些充滿了理想和熱血的清流,做起事來,都十分粗糙。
如果東南的亂子,超出了他們的控制,一定會下令扼殺,不計一切,用刀子捍衛他們的尊嚴。
相比之下,新興的工商業集團,就像是一個半大孩子,看起來很壯實,可是愣頭愣腦,腦筋不清,空有一身蠻力,不知道運用,失敗是必然的。
“這幫兔崽子,明明不聽話了,想把我甩開了,到頭來,還要靠老子保護你們,不當人子,不當人子!”
唐毅罵罵咧咧,抬頭一看,東方露出了一輪紅日,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弄來了點井水,隨便洗了一把臉,清醒了一下。他若無其事,陪著老師吃過了早飯,繼續前進,大約花了五天時間,師徒一行趕到了揚州。
到了這里,基本上就進入了唐毅的底盤,無論是交通行,還是長江航運,甚至鳳洲酒業,朱記家具,眾多的產業,都和唐毅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聽說唐毅南歸,朱家兩口子早就給準備了下榻的住所。朱大嬸身上,再也看不到包子鋪女掌柜的半點影子。
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皮膚保養得十分白嫩細膩,看起來竟然比當年還要年輕幾分。只是見了唐毅,朱大嬸還是那么恭敬客氣。
“少爺,您是要在揚州歇幾天,還是立刻渡江?”
唐毅呵呵一笑,“聽說蘇州挺亂的,現在回去,妥當嗎?”
“哎呦,我的大少爺,哪怕天上掉刀子,地里頭長炮子,您衣錦還鄉,大家伙都要夾道歡迎,能沾上六元老爺的光,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年輕時候,算命的瞎子就告訴奴家,是大富大貴的命,本來還以為他撒謊呢,沒想到竟然真說著了,前兩天奴家還說,要是找到了瞎子,可得好好謝他……”
朱大嬸指手畫腳,從里到外,都是擋不住的喜氣,這些年啊,做夢都要笑醒了。攀上了唐毅這顆大樹,家里頭發達了不說,兩個傻乎乎的兒子都在軍中混得風生水起,過幾年沒準也給她弄一副誥命回來,這輩子就算沒白活。
“這次陪著師父回來,在揚州先歇幾天,看看風景,品嘗一下美食,等歇夠了,再過江不遲。”
“好嘞,那今天晚上,要準備什么吃食?”
“說出來怕是麻煩,這幾年我總想吃大嬸做的面食,南北大菜,總是吃不出當年的滋味。”
朱大嬸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少爺看得起奴家,這是往奴家臉上貼金啊,您就瞧好吧!”
果然,到了晚上,牛肉大蔥的包子,細如發絲的面條,配上牛骨熬得羊湯,加上幾樣咸菜,吃的唐毅和唐順之都感慨萬千。
想起當年在太倉,跟著老師學習的舊事,師徒兩個一邊說,一邊笑,到了最后,又眼圈泛紅,偷偷擦眼淚。
唐毅抓緊時間,品味著師生之情,在京的徐階,卻是百感交集,他可謂是內外交困,到處起火,嘉靖在五天之前,喉嚨出了問題,已經不能大聲說話,只能伏在耳邊,才能勉強聽得清楚。
皇帝病危,新舊交替,內閣的擔子最重,偏偏蘇州之亂,又有向外波及的態勢,鄰近的松江,常州,杭州,包括應天,都出現了混亂的苗頭。
這種時候,難道讓朝廷興大兵,去剿殺蘇州之亂嗎?
徐階無論如何,也拿不定決心,可東南不寧,京城不穩,他這個首輔,如何面對裕王和滿朝文武,還有臉做得下去嗎?
“唉,壓制來,壓制去,還是讓他鉆了空子啊!”徐階接到楊繼盛的報告之后,就明白了唐毅的意思,別再玩虛的,誰也不是三歲孩子了,想讓老子干活,拿出點實際東西。
徐階苦思了三天,沒等他拿定主意,楊博突然上書了,他提到葛守禮不熟悉蘇州的事務,才進退失據,為了平息東南,他舉薦唐毅接任南京兵部尚書,預機務,全權處理東南事務。
老徐看到奏疏之后,簡直哭笑不得,破口大罵,好一個楊博,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徐階也無奈,只好票擬,袁亨在闖宮事件之后,已經徹底失勢,黃錦重新爬起,繼續執掌司禮監,順利批紅。
加唐毅太子少師,南京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不解部務,奉旨經略東南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