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仔細推演了許久,又翻出了最近的戰報,從石州之戰開始,俺答主攻的方向有兩個,一個是山西,一個是遼東。
把明軍主力吸引到左右兩翼,然后從宣大一線突破,直取天津!
“果然是一步妙棋!”
唐毅緩緩坐了下來,竟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俺答連年入寇,大明的君臣已經習慣于他搶掠糧食財物,掠奪人口,特別是經過石州之戰,大明上下都有嚴守城池,堅壁清野,不給俺答一絲機會。
可是誰也想不到,十幾萬大軍入寇,竟然是為了對付一個馬場?
以有心算無心,雷霆一擊,小站多半是保不住的。
上萬匹戰馬都在小站,而且更要命的是媳婦王悅影,琉瑩,還有自己的孩子,也都留在了小站。
唐毅回京的官職沒有定下來,后來又被派到了南方平亂,家眷總不好跟著,正好王悅影很喜歡小站的日子,沒有搬走,哪知道竟然會落到俺答的刀下!
妻子,孩子,最親近的人!
唐毅覺得心都被掏空了,他的五官猙獰,格外的可怖。
“大人,趕快上書朝廷,要求加強天津的戒備!”沈明臣立刻建議道。
唐毅搖頭,“他們不會相信的。”
是啊,讓一幫榆木腦袋兒相信俺答舉傾國之兵,是為了對付一群戰馬,還不如殺了他們容易。而且雙方已經斗出了火氣,不死不休,唐毅不上書還好,上書沒準還會暗中下絆子。
言官是什么人,就是一幫攪局天王,別人不胡牌,他們就算贏了。
橫豎道理都在他們那里,可是軍情如火,哪里有空和他們浪費吐沫。
“大人,徐華亭不會也不知道輕重吧?軍國大事,開不得玩笑!”
“未必。”唐毅還是搖頭,“如果是年初,沒和高拱開戰的時候,或許他會顧全大局,可是如今,恐怕未必了,有很多事情,也不是徐階能說了算的。”
通過朝局的一些變化,唐毅覺得徐階被言官給綁架了,不該爭的也爭,不該鬧的也鬧,弄來弄去,他和隆慶的關系越來越疏離。
身為首輔,不能得到皇帝的圣眷,如論如何,也是干不長的。
徐階不會不明白,可是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在徐黨的人眼里,或許唐毅的威脅遠比俺答要大,畢竟俺答只是搶掠,受苦的只是百姓,一點也影響不到他們的榮華富貴。反倒是唐毅得勢,他們這些人才會死無葬身之地。
很殘酷,很無恥,可這就是現實。
沈明臣也慌了,“大人,既然如此,趕快派人去把夫人和少爺接到安全的地方吧,去天津,或者到蘇州來?總之不能留在小站了。”
“唉。”唐毅默然不語,當然了,妻子和孩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肯定不會猶豫。讓唐毅發愁的是那些戰馬。
第一代的小馬駒已經逐漸成熟,開始繁育第二代,如果成功了,就會在各地選擇合適的位置,建立遍及全國的馬場,一顆火種,變成燎原之勢。
建立十萬騎兵,橫掃大漠的夢想,也就不遠了。
可如今俺答要對小站下手,媳婦和孩子能轉移,那些戰馬怎么辦?
要知道小站可是有太仆寺和苑馬寺的官員,他們絕對不會同意隨便遷走戰馬,特別是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沒有。
就憑著唐毅的懷疑,還有一個草原來的野丫頭,就能讓朝廷大動干戈,豈不是笑談。再說了,數萬匹馬放在哪里,才能算得起安全?
“大人,要不都舍了吧!”
沈明臣說完,眼圈都紅了。
他抽空去過小站,那么高大的戰馬,多雄偉壯碩啊,他都熱血澎湃,恨不得騎兵成軍的時候,提三尺之劍,橫行大漠,打得俺答遍地爪牙。
四五年的苦功,難不成要功虧一簣?
“句章兄,我要去小站。”
什么?
沈明臣扣了扣耳朵,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大人,不是我掃您的興,論起帶兵打仗,您可未必成,要對付俺答,更不保準兒。”
“我知道!”唐毅很坦白,“可問題是沒人比我更了解小站,當初建城的時候,圖紙都是我一手規劃的。”唐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要我去了小站,至少能擋住俺答半個月的時間,讓他奈何不了小站!”
“半個月!那九邊的精兵可早就到了!”沈明臣驚嘆道:“您說的當真?”
“我不會拿家人的安危開玩笑。”
“那也不成!”沈明臣搖搖頭,“您是東南經略,沒有命令,隨便跑到小站,好說不好聽啊,一個擅離職守,是跑不了的。大人,依我看,您還是向朝廷上書示警,再把夫人和少爺接走,盡人事天聽天命,不然,就算打贏了,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您的。”
唐毅很明白,沈明臣給出的方案是最穩妥的。
如果他是一個尋常的官僚,也就點頭了,可是作為想要干一番大業的人物,他不希望有一點錯誤。
小站馬場,傾注了太多的心血,一旦落空了,唐毅要北伐大漠的計劃,至少要推遲五年,人生有幾個五年,他等不起了!
老婆孩子要救,馬場要保,如果按部就班不成,就只有玩邪的!
唐毅低頭思量了半天,把沈明臣叫了過來,在耳邊低語了兩聲,沈明臣立刻驚得臉色狂變。
“大人,這能行嗎?”
“別問我,要問你,能不能演好了?”
沈明臣吸了口氣,在地上轉了十幾圈,把鞋底兒都磨漏了,那個為難就不用說了,最后他咬了咬牙!
“舍命陪君子,大人,您放心離開,我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然把沈明臣逼到了墻角?
原來,唐毅肩負重擔,無論是交通行一系,還是心學一脈,都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斷然不準唐毅出一點危險。
除了安排一大堆明里暗里的保鏢之外,還挑選了三個替身,他們和唐毅長相酷似,平時還要讀唐毅的文章,學習唐毅的舉止動作,聲音,做到惟妙惟肖。
之前遇到過許多次麻煩,都沒有把替身這個大殺器拋出來,可是這一次情況特殊,不得不賭一把!
其實替身本身問題不大,麻煩就在周圍的人,一切的擔子都落在了沈明臣的身上,對外他要當好師爺,對內,他要處理經略衙門的一切事務,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稍有不慎,唐毅就要有麻煩。
這是多重的擔子,多大的風險!
“大人,我老沈干了!”
沈明臣咬著后槽牙,應承了下來。唐毅從桌案后面轉過來,深施一禮,一切盡在不言中。從俺答幾次進宮的時間推算,下一次的攻擊不會遠了。
唐毅把一切交給沈明臣之后,只帶了八個護衛,喬裝改扮,趁著夜色,離開了經略府邸,先是狂奔到江邊,上了渡船過江,然后一路狂奔,馬匹跑死了無數,唐毅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盡快趕到小站,趕到妻兒的身邊!
小站,唐府。
后花園中,兩個小孩子正拿著木槍比劃,看起來一招一式,有模有樣,不時發出喝喝的聲音。
兩個小家伙不是別人,正是戚安國和唐平安。
今年的戚安國已經快十歲了,小家伙有一個長腿老爸,還有個更長腿的老母,從小就比普通的孩子高一頭,現在看起來,竟然好像十三四歲的孩子。
小戚頗有乃父之風,深沉穩重,武藝已經有些火候。相比之下,平安就是胡亂扎一氣,難得小戚愿意陪著他浪費功夫。
“行了,大哥,別丟人現眼了,安國哥都沒用勁兒,不然你早敗了。”平凡說話干凈利落,十分的氣人。
平安一怒,把槍扔在了地上,三步兩步,就沖向了平凡。
“打不過戚家哥哥,揍你還不成問題!”
平凡撒腿就跑,平安猛追,兩個孩子正鬧著,琉瑩懷里抱著一個,從前院走了進來。
唐毅當初回京的時候,琉瑩已經有了身孕,后來誕下了一個女兒,都快兩歲了,還沒見過爹呢!
看著哥哥們亂跑,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也要去玩。
琉瑩作勢,拍了她兩下。
“小丫頭,怎么那么野啊?小心你爹看不上你!”
“不會的,唐大人多喜歡孩子啊!”又有人笑著進來,前面是一個高大的婦人,模樣一點不差,就是個頭比一般男人還要猛,正是戚繼光的夫人。后面的布衣荊裙,穿著十分簡樸,甚至寒酸,卻舉止大方,渾不在意,她是海瑞的妻子,自從海瑞上書之后,她和海老夫人被送到了天津。
先是海老夫人病倒,后來海夫人又誕下了一個男孩,海家算是有了后兒。海瑞釋放之后,老夫人和海夫人的身體都不好,孩子又太小,缺乏營養,生怕活不長。
王悅影干脆把她們接到了小站,大家一起住著,也方便照應。
前些日子戚繼光的夫人帶著戚安國過來,三個女人一臺戲,湊了四個人,能打麻將了。每天笑語歡聲,小孩子嬉戲打鬧,跟到了天堂似的,把唐毅都給忘了。
“怎么不見月影啊,我還要和她學刺繡呢!”戚夫人隨口道。
琉瑩抿嘴一笑,“王姐姐,您啊,找一個鍋蓋,拿著寶劍,往上面扎就是了,也省得糟蹋了刺繡,是吧!”
“哇呀呀,好你個琉瑩,你敢嘲笑我。”她作勢欲打,卻也不會真的下手,琉瑩連忙閃開,一抬頭,王悅影從外面走了進來,臉色鐵青,步履極快。
“趕快收拾東西,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