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奴阿三花了差不多三年的時間,才徹底忘記了曾經的奴隸身份,現在他已經習慣于被人們尊稱為牧監大人。那一身綠色的官服,更是他最喜愛的衣服,每一次回來,都要小心洗凈,陰干,疊得整整齊齊。
他竟然是大明朝的官員了,哪怕是最低級的,他也無比自豪!
大明朝縱然有千般不好,可是有一點卻是草原永遠也比不上的,在草原上,沒有黃金家族的血統,永遠成為不了人上人,哪怕戰功卓著,哪怕血染征袍,面對著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公貴胄,一樣要卑躬屈膝,虔誠地叩拜。血統的貴賤,深入了每一個人的骨髓,哪怕最底層,也深信不疑。
可是在大明,這里敬重的是學問,認同的是真本事,縱使科舉有再多的不好,可至少是最公平的選拔方式。
不管是文人,還是武士,都可以參加考試,只要有真本事,就可能一飛沖天,蟾宮折桂,享受無上的榮耀。
阿三曾經去過京城,正趕上進士們御街夸官,阿三只看了一次,就徹底迷醉了,他拿出了兜里所有的錢,跑出書坊,每一樣的書都買了一本,不管有用沒用,一股腦扳回了家。
雖然那時候他的兒子剛剛出生,還不會說話,阿三堅持認為有書卷熏著,孩子才會喜歡讀書,飛黃騰達。
他最常說的話就是這輩子當不了大官了,只能盼著兒子改換門庭,光宗耀祖。他到了九泉之下,也能笑著面對先人了。
如今的阿三,從里往外,都是漢人了,幾百年的奴隸印記,在幾年之間,就洗刷得干干凈凈,一點都沒有了。阿三無比享受著生活,他覺得一切都是好的,哪怕是又黑又丑的婆娘,也是一個寶兒。
像他這樣的人,高攀名門,只會徒惹笑話,哪怕弄到了手里,最終也不會幸福,就像那個經常被人們提起的武大郎,阿三可不想為了吃不到的天鵝肉,置嘴邊的蒼蠅蚊子于不顧,他就是一個癩蛤蟆,一個有自知之明,又安于享樂的癩蛤蟆!
直到有一天,俞大猷突然出現在他的家里,老將軍拍了拍阿三的肩頭。告訴他快點走吧,能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去吧,俺答的大軍要殺來了,很快馬場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阿三就像是傻了一樣,他好不容易才學會了做一個大明人,可轉眼之間,又要被迫從夢中醒來!
他很鎮定地問俞大猷,別的地方還需要牧監嗎?
俞大猷搖搖頭,別的馬場養的都是和驢差不多大的姑且稱之為“馬”的東西,根本不需要專門的牧監,更何況他又沒有任何的關系,離開了小站,他將會一無所有。
不過至少能保住一條性命,對吧?
只要活著,就要希望!
阿三用力搖頭,他根本不信自欺欺人的鬼話,從地獄里爬到了天堂,還要從天堂摔下去嗎!
他知道,一無所有的時候,妻子會離開自己,孩子或許都沒有機會長大,更不要說讀書中進士,改換門庭,所有的一切夢,都被一個人打碎了!
俺答!
你就是罪魁禍首!
你奴役了我們家幾代人,不下十條性命,死在了你的手上。
好不容易,到了大明,你又要死咬著不放,把我的一切都剝奪干凈!
我和你勢不兩立!生死仇敵!
阿三瘋狂叫囂著,用最惡毒的語言,去咒罵俺答,恨不得他立刻去死!他的瘋癲,簡直讓俞大猷目瞪口呆。
“唐大人果然厲害!”
俞大猷迅速恢復了鎮定,他告訴阿三,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留下來,和俺答血戰,只要打贏了,保住了小站,他們的一切都還在,而且還會有更多的賞賜,更遠大的前程,比如他的兒子,長大之后,就可以像所有官吏的子弟一樣,進入國子監,成為一名監生,擁有直接當官的權力。
當人一無所有的時候,死亡或許很可怕,但是當人擁有得越多,他們就會發現,與其被剝奪一切,還不如拿命去拼來的痛快!
在阿三的帶動之下,整個馬場,最近這幾年,逃亡過來的馬奴,一共近兩千人,他們整齊地站在一起,高高舉起胳膊,露出滿是青筋和傷痕的手臂。
“殺!”
“殺!”
“殺!”
嘶吼聲音匯合在一起,憤怒的吶喊,讓俞大猷都為之動容。
他們很快就行動起來,馬場沒有堅固的城墻,根本擋不住俺答的騎兵,他們必須退入小站,而小站之中,又不能安頓所有的馬匹。
很快挑選行動就展開了,首先是那些寶貴的種馬,其次是繁衍出來的第一代和第二代戰馬,只要有天馬和龍駒的血統,一概帶走。
剩下的馬匹多是蒙古馬,還有本地馬。
阿三格外仔細,他把每一匹懷孕的馬都挑了出來,當得知小站安頓不下之后,他果斷下令,將母馬立刻殺死,絕不讓俺答得到。
其他的馬奴也是如此,他們咬牙切齒,瘋狂地揮刀,每一下都要刺進俺答的身體一般。俞大猷的部下們看到,都心驚肉跳,這是多大的仇恨!俺答真的該死了!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將戰馬和糧草運進了小站,俞大猷站在馬場的最高處,深深吸了口氣。幾年的心血,暫時化為灰燼吧!
“俺答,你等著,要不了多久,大明的鐵騎就會越過長城,踏平草原,生擒俺答!”
“踏平草原,生擒俺答!”
弟兄們的吼聲,在山谷中回蕩,傳出去老遠,受到驚嚇的飛鳥,直沖天際。
“燒!”
伴隨著扔出去的火把,馬場迅速籠罩在火焰當中,恰逢秋高氣爽,草木凋零干枯,燒的速度飛快。
除了懷孕的戰馬被殺死,其余的馬到處亂跑,俞大猷已經沒有時間處理它們了,俺答的人馬,就在十里之外。
“去小站!”
老將軍帶頭,人馬席卷而來,很快到了小站,抬頭看去,只有兩丈高的城墻,站滿了拿著武器的士兵,密匝匝的隊伍,好似雄關重鎮。
俞大猷愣了一下,小站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多人馬?
他疑惑的時候,在旗號下面,一員高大的將領手里按著劍柄,沖著俞大猷一拱手。
“老哥,快進城吧!”
“啊,是弟妹!”
俞大猷驚呼出來,他在東南的時候,和戚繼光沒少打過交道,也早就知道戚夫人的厲害,俞大猷的武功不管說天下無雙,可是生平也沒遇到過幾個對手。
戚繼光不過仗著年輕力壯,可以勉強和俞大猷支撐,要說起來,真正武功壓過俞大猷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狼兵的統帥瓦夫人,老太太兩口戰刀,風雨不透,堪稱天下一絕,俞大猷更是跟人家請教過武藝和兵法。其次就是這位戚夫人,女中魁首,不讓須眉的英雄。有她在小站,俞大猷莫名松了一口氣。
催馬進城,戚夫人站在城門口,一拱手。
“老哥可算是來了,俺答人馬近了?”
“嗯,說話就到。”俞大猷跳下了戰馬,向城中看去,頓時感到了一陣驚訝,小站在很短的時間,儼然成為了一座大兵營。
在城墻上站著整齊的士兵,在后面還有遞補的青壯,最令人吃驚的是還有一支支百姓組織起來的醫療隊,抬著門板葦席做成的擔架,嚴陣以待。
再往里面去,有一大群上了年歲的人,胳膊上戴著紅色的布條,往來巡查,稍微有一點慌亂,就立刻前去制止。
俞大猷都看傻了,他突然一轉身,沖著戚夫人深深一躬。
“真是想不到,弟妹的兵法韜略,如此了得,小站銅墻鐵壁,何懼俺答雄兵!”
戚夫人尷尬笑了笑,“老哥,你后半句說的沒錯,只是這小站卻不是奴家的功勞。”
“啊!還有誰?”俞大猷愣住了,莫非還有名將在小站不成?
戚夫人伸手一指,俞大猷急忙看去,只見有幾個親衛跟隨,三個披著玄色斗篷的女子疾步走來。
為首的正是王悅影,身后緊緊跟著琉瑩和海夫人。只見王悅影滿臉溫和的笑容,她遇到了匆忙行走的百姓,微微點頭,抱以鼓勵的笑容。
端莊典雅的唐夫人,宛如從畫上走下來的仙女,她的一笑,似乎有著奇異的魔力,慌亂的心立刻平靜了下來,從身體里涌出了無窮的力氣。唐夫人尚且在小站,還有什么可怕的。別說是俺答,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別想摧毀他們的家園。
王悅影她們似乎注意到了俞大猷,連忙走過來。
俞大猷竟然有些羞慚,不敢抬頭。他是真的替大明的文官,掌權的諸公感到悲哀,要是讓人們知道,保衛小站,保衛天馬龍駒的重擔,竟然是幾個女人扛著,真不知道要羞死多少七尺男兒。
俞大猷撩起袍子,單膝點地,鄭重跪了下來。
王悅影嚇了一跳,慌忙跑過來。
“俞老總鎮,快快請起。”
俞大猷沾了沾眼角,“唐夫人,請您放心,只要俞大猷還有三分氣在,俺答就別想動小站分毫!”
“嗯,小站的安危就拜托老哥了。”王悅影從容說道:“我們還要去巡視一圈,老哥多保重。”
沒有絲毫慌亂,真是大將之風!
俞大猷滿心歡喜,卻不知道,在街對面的酒樓之上,有一個雙眼朦朧,滿是淚水,不停喃喃道:“媳婦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