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恭喜元美兄,敬美兄,你們大喜啊!”
徐胖子鉆進了王世貞的書房,一面摘帽子,一面跑到火爐前烤手,嘖嘖贊嘆道:“又是上好的銀絲炭,燒起來一點煙氣都沒有,不像我,就燒得起劈柴,不熱不說,還熏得人頭暈腦脹,文思都跑沒了,哪里寫得出好文章啊……”
他絮絮叨叨哭窮,卻發現王家兄弟臉色青紫,拳頭死死攥著,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徐渭嚇了一大跳,“朋友有通財之義,不就是一點炭嗎,至于嗎?不要了還不成!”
“哼!”王世懋狠狠一拍桌子,大聲怒道:“文長兄,大家伙都不是傻瓜,至于揣著明白裝糊涂嗎?”
“就是!”王世貞氣得罵道:“那是我們的妹妹外甥,就不是你徐文長的弟妹?這事我們沒完!”
王家兄弟義憤填膺,小站那邊的詳細消息還沒有傳過來,光知道明軍打了大勝仗,小站軍民抗擊俺答近半個月,功勞首屈一指。
最令兄弟兩個跌破眼鏡的是在小站主持抗擊俺答的人竟然是他們的妹妹王悅影!
王世貞和王世懋當時都瘋了,連雞都沒殺過的妹妹,什么時候懂得打仗了?而且前后小半個月,離著天津只有幾十里,城里的大軍紋絲不動,就任由俺答攻擊。
幸虧是小挺住了,這要是有點閃失,后果誰擔得起?
“我剛剛打聽過了,二十幾天前,俞大猷曾經上書,要求加強小站防御,結果兵部的狗官置若罔聞,沒有絲毫動靜,簡直該殺!”王世懋怒氣沖沖,他看了一眼徐胖子,“文長兄,我要立刻上書,請求陛下嚴查,一定要把那幫誤國害民的飯桶蛀蟲揪出來。”
“對,我已經聯絡了好幾個同道,大家一起上書,把勢頭造起來,讓朝廷不得不辦!”
王世貞身為文壇領袖,又入仕二十年,好歹結交了一大幫朋友,加之唐黨的力量,他的號召力不用懷疑。
這一次王世貞的確怒了,那可不是別人啊,是他的親妹妹,還有兩個古靈精怪的好外甥,想想都頭皮發麻,要是出事了,怎么和爹媽交代,怎么和唐毅交代?
一想到這里,王世貞就要氣得爆炸。
徐渭沒搭理怒火沖天的哥倆,而是低著頭,品著極品的明前龍井,搖頭晃腦,格外的享受。
“姓徐的,你是不是不夠朋友,不想幫忙?”王世懋一把奪下茶杯,重重一摔,瞪著眼珠,怒目而視。
徐渭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搖頭一笑,敗下陣來。
“算了,你們倆是半個苦主,我不和你們一般見識。”
“什么叫半個苦主?”王世貞不解道。
“說你們半個都多了,別忘了還有行之呢!”徐渭大嘆道:“你們倆還不明白嗎?這一次之所以上上下下,都放任俺答攻擊小站,無人聞問,里面能沒有玄機嗎?”
王世貞眼前一亮,急忙拉住了徐渭的胳膊,大聲問道:“文長兄,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消息,趕快告訴我!”
情急之下,他的手指都扣進了徐渭的肉里,疼得胖子齜牙咧嘴。
“我知道什么也沒用,敢算計行之的人,屈指可數,還能勾得上俺答的,更是寥寥可數,還用得著我多說嗎?”
王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王世懋先靈機一動。
“是晉商,一定是他們,我要去上書,要嚴查到底!”王世懋大聲嚷嚷,王世貞也怒火沖天,兩個兄弟就要拼命。
徐渭暗自感嘆,幸好他過來了,不然沖動之下,這倆人還不一定干出什么來呢!
“元美兄,敬美兄,你們聽我一言……”
徐胖子耐心給他們分析,首先仇一定要報,無論做手腳的是誰,都要揪出來,嚴懲不貸。別管是哪一路的神仙,都要上窮碧落下黃泉,絕不放過。
徐渭不是在說大話,而是如今的唐黨,有這個底氣。特別說高拱被趕下臺之后,徐渭明顯感到有一波人潮,紛紛倒向了唐毅這一邊,其中有高黨,有中立派,甚至還有為數不少的徐黨。
要說徐閣老擊敗了高師傅,應該如日中天,不可一世才對,怎么會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呢?
世上從來沒有傻瓜,徐階和高拱其實是兩敗俱傷,徐階雖然表面上獲得了勝利,可是他徹底得罪了隆慶,一個失去圣眷的首輔,無論有多大權力,都是不安穩的。
而且高拱雖然脾氣很差,但是他清廉、正直、能干,最重要一點,他是通過百官廷推,正兒八經入閣拜相的帝師。
沒有任何過錯,僅僅以為言官看不上他,就被亂炮轟死,弄得身敗名裂,試問,在朝諸公,哪一個不膽裂心寒,生怕步了后塵。
徐階或許感到了人心離散,可是那些言官們卻摟不住火,他們以為打敗了高拱,就天下無敵,瘋狂彈劾隆慶,刷聲望,刷存在,吃相極為難看,張牙舞爪,什么都不放過。朝中大臣或許沒人言語,可是私下里對他們的怒火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
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為了押寶未來,一大批官吏倒向唯一能抗衡徐階的唐毅,也就不意外了。
“元美兄,敬美兄,這一次的小站之戰,如果利用好了,就可以一舉把行之推到高位,甚至直入內閣,干掉徐閣老,弄殘楊天官。憑著行之的手段,上位之后,必定能刷新吏治,大刀闊斧,中興大明。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卻是崎嶇的,我們處在黎明前的黑暗,所以必須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不能走錯一步,壞了大局……”
王家兄弟仔細聽著,他們剛剛的確被氣糊涂了,只想著報仇,沒有看到這件事會有如此深遠的影響,看起來的確不能輕舉妄動。
“對了,文長兄,這話不像是你能說出來的,快說,是誰告訴你的?”王世懋好奇道。
徐渭難得老實交代,是王寅通知他的,到這邊安撫王世貞和王世懋,也是王寅的主意。
“十岳先生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聽他的自然不會錯。”王世貞總算強壓著怒火,“文長兄,下一步該怎么辦,十岳先生告訴你了嗎?”
“上書。”徐渭干脆道。
“不是說不彈劾嗎?”王世懋不解道。
“上書就是要彈劾啊?你們兄弟兩個請旨,去小站探望妹妹,我老人家也陪著你們走一趟。”
王家兄弟不傻,心中幾乎同時涌現出兩個字:造勢!
沒錯,這一次的情理法三樣,都在唐毅這邊,比起當年陷害俞大猷的時候,優勢還要明顯,只要把大勢造起來,就能搶占先機,把對手一點點逼死。
沒有說的,王世貞立刻上了一道文情并茂的奏疏,當天下午,隆慶就批了,而且還親自下旨,任命王世貞為欽差,去了解戰況,慰問三軍。
王世貞三個帶領一千名騎兵,從京城出來,一路疾馳,直奔小站。
離著天津越來越近,沿途就能看到大軍過后的滿目瘡痍,荒草之中,偶然還有尸體散落,野犬撕咬著,空中烏鴉盤旋,看得人心臟猛烈收縮。
王世貞更是鼻子發酸,眼淚幾次要涌出來。
外圍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小站會如何?
一想到妹妹,他就抿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里頭的沉重的和灌了鉛一般。人馬總算進入天津境內,前面有一隊馬車正在緩緩前行。
王世貞急忙讓人過去打聽,原來是小站的將士,正往回趕,車上裝著都是戰力品。急忙趕上去,王世懋好奇地掀開了葦席,偷眼看去,一轉頭,哇哇直吐。
馬車都是人頭,一個挨著一個,千奇百怪,面目猙獰,有的是完好的,更有被箭支貫穿腦袋,還有被亂刀砍得血肉模糊,最慘的是挨了鉛彈,腦袋都打碎了。
腥臭的味道直刺鼻孔,王世懋吐得膽汁都光了,險些沒了半條命。他晃晃悠悠,伏在馬上,往前走著。
就有士兵偷眼看他,小聲嘀咕,王世懋的耳朵很靈,就聽他們說道:“算什么大男人,見這么點場面,就吐了,真是太弱了!”
另一個說道:“是啊,這年頭男人都比不上女人,我可是親眼看到,戚夫人拿著斬馬刀砍韃子的腦袋!嚯,那才叫厲害呢,一刀下去,人頭滾滾,就跟掀翻了西瓜攤似的,厲害!就是厲害!”
還有個老兵搖頭,感嘆道:“戚夫人是能打仗殺敵不錯,可是唐夫人才是真正的巾幗不讓須眉,就說咱們小站吧,好幾萬人,她指揮得井井有條,該打仗的打仗,該休息的休息,從上到下,一點不亂。朝廷的那幫昏官,要是有唐夫人三分的本事,也不會被韃子殺到了眼皮子底下。”
“慎言啊,別胡說八道,看到沒有,這就有三個昏官呢!”
他們小聲嘀咕著,王世懋突然滿心酸楚,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下,從小妹妹就嬌慣,幾時擔驚受怕過?
一想到她要帶領著軍民,抗擊俺答,該吃多大的苦,受多少的委屈?王世懋恨不得立刻找出罪魁禍首,活剮了都不解氣!
終于,人馬出現在了小站的外圍,抬頭望去,王世貞三個差點昏倒,一個巨大的山丘,聳立在面前,仔細看去,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數之不盡。
“這就是京觀啊!”徐渭由衷驚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