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況下,誰的獲利最大,誰的嫌疑就最高。
以張居正的實力,不過是排名第五的閣老,就算干掉了唐毅,也撈不著他上位,更何況唐毅是那么好對付的嗎?
即便是張居正有些動作,也不會掀起這么大的波瀾。
顯然,是有人想要借著遼王的事情,借著自己的手,鏟除張居正,太岳同學這么招恨嗎?還真別說,他推行的清丈田畝,緊接著到來的官紳一體納糧,已經撼動了大多數豪紳官僚,世家大族的根基,明刀暗箭,多如牛毛。所幸,張居正的背后,還站著唐毅,站著龐大的唐黨,正是唐毅在背后保駕護航,張居正才能在前面沖鋒陷陣,所向睥睨。
兩個人合則兩利,斗則兩輸。
唐毅迅速想明白其中的關鍵,整個大局就了然于胸了。
世家官紳無力正面抗衡朝廷的國策,只能通過宗藩的事情,來攪亂一池渾水,引誘內閣大亂,引誘宗藩和內閣之間沖突,來緩解他們的處境。
此前那么多宗室子弟跑到京城來鬧,還砸了禮部,打了閣老。唐毅最初只以為是宗室癲狂,不自量力。
可是此時看來,沒準是有人在背后慫恿。
說是皇天貴胄,宗親子弟,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是下棋的人,從頭到尾,都被各方利用,說起來也真夠可憐的。
唐毅很憤怒,一直以來,他都以最大的boss自居,沒有想到,這一次竟然有人潛藏背后,把他都給算計進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沒有多少事情是巧合的,這段時間以來,環環相扣,算計深沉。能有如此功力的,整個大明也沒有幾個人。
首先讓唐毅懷疑的就是徐階,老家伙雖然被打掉了九成功力,可是他畢竟是徐黨的領袖,在東南士紳中間,有著極強大的號召力,他垂死反撲,的確可能做到這一步。
只是唐毅又想到了山西的代王,他和遼王一起造反,也徐階的實力,哪怕全盛的時候,也伸不到九邊,代王造反,是湊巧了,還是另有其人?
能在九邊折騰事情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是晉黨!
要說是晉黨做的?
可是他們為何慫恿代王造反啊?那可是他們的老巢,一旦弄出什么事情,沒準火就燒到了他們的身上。
更何況自己之前還去找了楊博,雙方已經達成了協議,自己可是拋了那么大的一塊肥肉啊!
老家伙還不滿意,要想吃得更多,還是準備把自己掀翻,他們要掌控內閣?
唐毅想來想去,沒有頭緒。
除了徐階和楊博之外,還能攪鳳攪雨的也就是兩淮的鹽商,張家涉足食鹽,是搶了不少人的飯碗的,鹽商出于怨恨,算計張居正,也是可能的——等等,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唐黨內部!
正所謂燈下黑,自己這些年,苦心經驗,實力深不可測,但是唐黨上下,就是鐵板一塊嗎?
顯然做不到,特別是自己任首輔以來,廣用各方人才,雖然給唐黨不少的甜頭兒,可有些人難保不會想得到的更多。
張居正執掌財權,那是多大的一塊肥肉,誰不能吞下去?會不會有人背著自己,在暗中下手……
說是兩個時辰,等唐毅再度出現在會議室,已經到了掌燈時分,三位閣老還都正襟危坐,沒有一個動彈的。
唐毅連忙抱拳,“失禮了,還請大家原諒。”
趙貞吉黑著臉道:“元輔做事謹慎,多等一會兒無所謂,可是眼下湖廣已經亂了,巡撫被囚禁,按察使,布政使參議,提學,巡按,和張居正都不是一個調子,要是不即刻派人過去,只怕湖廣要大亂啊!”
高拱臉色很黑,所有跡象,都對張居正不利,高拱也沒法保護他,趙貞吉又擺出了一副不肯罷休的架勢,真的讓老夫子南下,只怕張居正開創的局面,頃刻之間,就會土崩瓦解。
“元輔,這樣吧,讓老夫南下,我去清查湖廣的事情。”
“不必!”唐毅擺手阻攔。
高拱心頭一顫,驚問道:“元輔,那您準備派誰去?”
“誰都不派,我親自走一趟!”
“什么!”
高拱和趙貞吉都站了起來,“元輔,這種時候,內外交困,京城可離不開您坐鎮啊!”
“哈哈哈!”唐毅自信一笑,“高閣老,趙閣老,你們多慮了,代王手下豢養了不少死士,其中有很多是蒙古人,對付他的確有些困難,可是譚綸已經做好了準備,馬芳又是久經大敵的名將,覆滅就在旦夕之間,其余伊王和遼王已經被平定。這三位藩王即叛即敗,不會再有人跟進了,至于《宗藩章程》可以暫緩執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務,你們三位一起商量著解決,如果解決不了的,就暫時壓下來,等著我回來,這一次去湖廣,最多一兩個月,不會耽擱太多時間的。”
話說到了這份上,趙貞吉和高拱都不再反對。
唐毅又把高胡子請到了自己的值房,聊了半個多時辰,唐毅離開之后,高拱暫時執掌內閣,當務之急是要團結朝臣,不要鬧出內亂,再有要注意隆慶的態度,千萬不能讓小人有可乘之機。
“中玄公,小弟斗膽建議,你務必收斂性子,相忍為國,這一道坎兒,要咱們一起過去!”
高拱抓著胡須,笑道:“行之,老哥哥不是三歲孩子,你放心,就算是趙大洲鬧,我也不搭理他。”
“不只是趙閣老,還要小心——楊博!”
唐毅的聲音很低,聽在高拱的耳朵里,卻不亞于一顆驚雷。
“怎么,他們也摻和進來了?”高拱驚問。
“我手上沒有什么證據,可是中玄公你別忘了,拿下了張太岳,東南清丈田畝的事情,只怕就推行不下去了!”
響鼓不用重錘,在高拱粗獷的外表之下,有著一顆細膩的心。
他瞬間明白過來,果然湖廣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難怪唐毅要親自跑一趟呢!
高胡子總算收起了種種打算,深深一躬。
“元輔放心,我一定凡事穩字當頭,絕不多生事端。”
交代完畢,轉過天,唐毅只帶著二十名護衛,一大清早就離開了京城,直奔湖廣而去。
荊州府大牢,陰暗潮濕,幾十年不見天日,餿臭味道刺鼻,吸一口氣,就讓人頭暈眼花,天旋地轉。
張居正強忍著要昏過去的沖動,走到了一間牢房的前面。抬頭看去,里面住著的正是遼王朱憲孑(字顯示不出來,暫代),才關進來不到半個月,遼王殿下龐大的身軀就縮小了一圈,臉上的肉皮都耷拉下來,跟沙皮狗似的。
頭發蓬亂,胡須老長,在脖子上,胸口,都有一片片的血痂,那是長時間不洗澡,身上刺癢,用力撓破的結果。
出了血,就吸引蒼蠅蚊蟲,蟑螂老鼠,爬到身上啃咬,傷口越來越大,流著膿水,發出惡臭的味道。
遼王幾乎要發瘋了,見到有人來了。
他突然撲了過來,雙手扣住木欄,大聲叫著,“殺了我吧,殺了我吧,給我一個痛快,我不想活著了!”
張居正默默看著,三十多年前,敬愛的爺爺就死在了遼王的手里,這么多年過去了,遼王成了自己的階下囚。
真想一聲令下,把他的腦袋砍了,滅了遼王一脈,給自己的祖父報仇!
張居正不止一次,動過這個念頭。
遼王造反,證據確鑿,百口莫辯,還有什么遲疑的,難道你忘了血仇嗎?
不,我沒忘!
張居正用力攥緊拳頭,他心里清楚,已經抓了一個伊王,再加上一個遼王,內閣能承受兩個,呃不,是三個藩王一起被滅的后果嗎?
入閣拜相,是為了實現胸中的理想,治國平天下,好不容易有了最佳的機會,就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就毀于一旦嗎?不成啊,爺爺,您老在天之靈不要怪孫兒,我是大學士,是大明的宰相之一,我要心懷大局,您不是教導孫兒,要以天下為己任嗎?
張居正任由淚水從眼角流過,他緊握著的拳頭緩緩松開。
“遼王殿下,死有什么滋味,還是活著比較好,你就不想再見見你那幾十房的妻妾,還有十幾個兒女?”
遼王一愣,他盯著張居正好一會兒,突然哈哈狂笑。
“你不用花言巧語了,我知道,你是張誠的孫子,他死在了我們遼王府,你如今入閣拜相,是要替你爺爺報仇的。本王斗不過你,只有死路一條,你不用再來欺騙我了。”
“哈哈哈,殿下說的沒錯,我們的確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我張某的仇人何其之多,你遼王又算得了什么?”
“你?”朱憲孑氣得咬牙切齒,眼珠子都噴出了火,可張居正就是那么坦然,的確,自從唐毅柄政以來,內閣地位日漸提高,哪怕是末位的閣老,也位壓九卿,更何況只是尊而無權,貴而無勢的外藩。
“把話挑明了吧,我的確想處置你們,可是我不想成為別人手里的工具,我想遼王殿下,只怕也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是吧?”
朱憲孑沉著黑臉,怒道:“你想干什么?”
“很簡單,憑著你的本事,聚集不起來上萬的亂兵,也沒法占據江陵一個月,本閣已經查過了,在你造反前的半個月,有兩筆銀子,一共三十五萬兩,送到了你的府上,只要招出是誰交給你的,我饒你不死!”
朱憲孑咬了咬牙,“當真?”
“你還有選擇嗎?”張居正呵呵一笑,滿是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