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是交通行的大本營,合盛元要在這里站穩腳跟,沒有一點本事那是不成的。主事姓王,是王崇古的族人,擺弄一輩子票號,精明過人。
他陪著笑,“諸位貴客臨門,小號蓬蓽生輝,這是上好的鐵觀音,您品品。”
為首的綢緞行代表抓起茶杯,喝了一口,隨手放在了桌上。
“市面上怎么回事您一定清楚,就算是龍肝鳳髓,我們也吃不出味,這筆存款趕快幫我們兌了吧。”
王主事有些為難,“諸位,按照規矩,五十萬元以上的提款,都要提前十天通知,這三百萬元,實在是……”
“哈哈哈,實在是有些多了?”綢緞行的人指了指同行的八位,笑道:“王先生,難不成要我們分著過來,堵在門口排大隊提銀子嗎?我怕對你們不好啊!”
當然不好了,王主事最近就感到了氣氛不對,向北方的總行請求支援,又從兩淮調來了一筆銀子,現在庫存銀元足有八百萬兩,按理說兌換三百萬,問題不大。可是誰知道后續還有多少,萬一再來幾家,還不把銀庫提光了?
見他猶猶豫豫,綢緞行這邊可不答應了,“王先生,按理說我們該把銀子放在交通行的,當初你給我們許諾,存取便利,絕對保密,年利還多了二分。我們這才勉強同意,怎么,現在來兌換,你們拿不出錢?合盛元就這么點家底兒嗎?”
王主事一下子被逼到了墻角,晉商的規矩,從來都是可欺可詐,唯獨不能賴,不要說白紙黑字,哪怕只是口頭承諾,也必須履行。
幾百年的金字招牌,誰也不敢往上面蒙塵!
“成,幾位放心,馬上去銀庫給你們提銀子,合盛元不會自打嘴巴!”
“好樣的!”綢緞行的人也拱手說道:“王主事夠意思,我們也不含糊,運銀子的車從后面走,分開了,省得惹眼。”
王主事連連拱手,可是心里卻一點高興不起來。
在生意場上混的,誰不是耳聰目明,他們八家突然提了三百萬元出去,其他人保證會跟進的,五百萬元,能應付多久啊?
他心里一點數也沒有,趕快讓人去紹興府,搬兵求救。
五天之后,兩個妙齡女子在一群護衛的簇擁之下,來到了合盛元分號。
這兩位正是沈梅君和鐘金。
自從俺答被滅了,鐘金頭上的壓力驟然沒了,大哥哲諾成了奇喇古特部的首領,整日忙活著繁雜的事務,她一個不到二十的女子,哪里閑得住。
恰巧沈梅君跑了一趟毛紡生意,回到了東南,準備籌建一支船隊,專門販運呢絨出海。鐘金琢磨著是個不錯的生意,她要入股一半。
沈梅君遇到了生意的事情,從來不含糊,只答應讓三成,兩個人嘰嘰咋咋,吵翻了天。
結果就在吵架的時候,王主事派人來告急了。
風風火火,趕到了蘇州,一進城中,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街道上好些沒有工作的人,到處找活干。不少綢緞莊到了中午,也舍不得開門,絡繹不絕的商人一下子少了許多,街邊的酒樓客棧都冷清清的,跟沒了香火的大廟似的。
從里往外,透著蕭條和衰敗。
沈梅君臉色狂變,她抿著嘴不說話,到了合盛元分號,見到王主事,劈頭蓋臉就問道:“情況很不好?”
王主事咧咧嘴,“大小姐,實不相瞞,五天時間,幾家大戶又陸續提走了一百五十多萬元,眼下庫存銀元只有不到四百萬,照這個速度,二月份都挺不過去。”
“小戶呢,怎么樣?”
“小戶還好,沒什么動靜。”
沈梅君臉色凝重,思索半晌,斷然說道:“趕快派人去應天,還有揚州,立刻調集一千萬銀子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王主事嚇得驚呼道:“大小姐,用的了這么多嗎?”
“哼,蠢材,大戶都跑了,擠兌就要來了。”
王主事想不明白,沈梅君也懶得和他解釋,拿出了楊博的信物,還有合盛元的牙牌,王主事只能乖乖照著她說的辦。
鐘金不太在乎生意上的事情,她倒是很喜歡合盛元的點心,連吃了兩塊梅花糕,打了一個小飽嗝兒。
“午時都過了,請我吃點飯吧!”
沒有得到回應,轉身看去,只見沈梅君正低著頭,不停翻看各種賬單表格。她越看眉頭的疙瘩兒就越大,干脆都解不開了,她頹然地把東西一扔,抱著腦袋。
“鐘金,我大難臨頭了!”沈梅君嚴肅說道。
“不會吧,你可是女財神爺啊!”鐘金笑道:“別的我不知道,光是消滅了我的外祖父,你們就撈了幾千萬兩的銀子,真是讓人眼紅。”
“沒用的,那些都是死的,變不成現金的。”沈梅君突然站起身,“我必須去京城求援,稍微晚一點,合盛元就要完了。”
說完之后,沈梅君動身就走,把鐘金扔到了一邊,氣得鐘金直跺腳,大罵交友不慎。
沈梅君的預感是對的,八大綢緞行,還有一些大戶提走了存款之后,風聲漸漸傳開。另外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工作。
原本絲綢作坊的織工,一個月能拿到七八兩銀子,扣除開銷,還能結余三五兩,一年存五十兩銀子,不算費事。
看起來數量不多,可架不住蘇州有幾十萬的織工啊,加起來就是天文數字。
合盛元在東南根本不是交通行的對手,拿到了銀元發行權之后,他們開始大肆擴充業務,在交通行的大本營推出存款有息,吸引百姓存錢,,還大肆發行銀行券,代替原本的寶鈔,成為市面上流通的貨幣。
銀行券最少十兩一張,最多一百兩,印刷精美,攜帶方便,隨時可以換成銀元,深受織工的喜愛。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沈梅君看到市面蕭條,大量織工失業之后,她立刻感到了天崩地裂。
原本每個月都要到合盛元存錢的織工,現在沒了收入,就需要支取存款,一入一出,差別可就太大了。
而且人都有盲從的心里,見別人都去支取,他們也會跟進,發出去的銀行券也會被拿來擠兌。恐慌是會蔓延的,如果蘇州撐不住,無力兌換,就會迅速蔓延東南,甚至燒到整個大明。
盡管沈梅君非常討厭唐毅這個人,但是他的唐學確實厲害,把金融的問題都說的明明白白。沈梅君也獲益匪淺,維系龐大金融體系的只有兩個字:信用!
正是信用,讓一張紙擁有了無窮的力量,可以交換任何的東西。同樣,信用崩塌,就會讓貨幣重新變回白紙。
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可怕的一幕發生。
絲綢作坊是從去年年末開始倒掉的,過了一個年,織工家里的存銀都會花光,二月份又是人們開始生產勞作的時候,肯定會出現擠兌浪潮的。
沈梅君的判斷是準確的,就在四處調集銀子的時候,前往合盛元兌換的百姓與日俱增,平時只有兩三百個人,其中存款的還是大部分,現在倒好,一天要迎接五六百個客人,其中九成都是取錢的。
每個人的數額都不算大,可是架不住人多啊,眼看著錢庫不斷被搬空,所幸沈梅君在離開之前,下達了命令,否則不到四百萬元,根本撐不了幾天。
可眼下也是坐困愁城,擠兌的浪潮遏制不住,早晚要把合盛元擠兌垮了。
眼看著合盛元一片凄風苦雨,在對面的一座茶樓,雅間之中,探出兩個腦袋,看著長長的人群,得意洋洋。
這兩位之中,年輕的黑小子正是雷堅,至于對面的大胖子,是當初最早加入唐毅一系的錢胖子,十幾年間,這家伙的體重愣是超過了三百斤,眼睛就跟肉包子割了一道縫,渾身的肉,無處安放。
“嘿嘿,錢大叔,要我說啊,這一次您老還要吃個肥的,合盛元要完蛋了!”
錢胖子晃著蒲扇一般的大手,笑呵呵道:“小子,這才剛剛開始,光是一個合盛元就夠了嗎?”
雷堅一下子來了精神,“錢大叔,還有更刺激的?”
“你釣過魚沒?”
雷堅搖搖頭,“我吃魚不釣魚。”
“告訴你啊,釣魚之樂,豈是口腹之欲那么簡單!想要釣到大魚,就要先選好魚鉤魚線,保證結實,不然魚就要跑了。接著呢,要看好位置,撒好窩子,坐下來靜等。妙就妙在等待,怎么說來著,叫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你要有本事,把餌弄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不咬鉤都不行!尤其是釣到了大魚,那就更美了,不要急著提桿,要慢慢的遛,把大魚弄得疲憊了,沒勁了,然后再撈起來。釣魚是斗智,撈魚是好勇斗狠,一文一武,差之天地,判若云泥!”
你就是懶得動彈,還講什么大道理!
雷堅暗自腹誹,不過他明白了一件事,晉商已經上鉤了,面對著一條超級大魚,必須拿出足夠的耐心,不然他們就跑了。
擠兌還在進行中,錢胖子,還有雷家,竟然反其道而行之,三天時間,存入合盛元五十萬兩,人心一下子安定了許多。
京城,內閣。
唐毅再度召集在京大員齊集一堂,他面色沉重,“諸公,東南已經出現了危機的苗頭,此時必須我們和衷共濟,才能闖過難關,我準備派遣一名欽差南下,維持金融穩定,虞坡公,您老有合適人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