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聽到是隆慶一個人倉促回來,他心中安定了不少,甚至大呼僥幸。
天下之才,論起權謀手段,勢力雄厚,和天子的關系,無人能比得過唐毅,假如首輔大人陪著陛下一起回來,張居正覺得自己除了亡命天涯,逃到外藩之外,別無選擇。可是唐毅沒有回來,京中上下,值得他在乎的人寥寥無幾,包括高胡子和趙大洲在內!
張居正鎮定下來,李貴妃和馮保卻不明所以,更加惶恐不安,看他們的德行,張居正真想臭罵他們一頓,就憑著一點狗腦袋,還敢反天,真是無知無畏啊!
沒辦法,只好指點他們:“陛下匆忙回京,代表兩個方面的含義,其一,李芳沒有泄露要命的東西,其二,陛下顧忌臉面,不想讓皇家蒙羞。”
什么叫要命的東西?
如果李芳知道潞王身份有假,并且告訴了隆慶,那代表著什么?
太子生母的第二個兒子出了問題,那第一個呢?想當初景王就是有辱皇家血脈,才徹底失去了繼承皇位的資格。
事情鬧起來,肯定會有人懷疑太子的身份,東宮之主,乃是一國之本,哪怕隆慶再不愿意,他也必須求助唐毅,做好萬全的準備,不然隨便廢立太子,或者傳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天下震動,隆慶承擔不起的。
隆慶匆匆回來,就表明他覺得憑著自己的力量足以解決麻煩。
張居正很快就判斷出來,他目前至少是安全,當然前提是李貴妃和馮保不要胡說八道!一想到這兩個人,張居正氣不打一處來。
李妃出身小門小戶,貴為皇妃,太子生母,已經貴不可言,還有什么不知足的?竟然背著皇帝,胡亂勾搭,早知如此癲狂無知,當年就不該碰她,或者直接把太子交給陳皇后撫養,不是什么麻煩都沒了!
一句話,腳上的泡自己走的。
張居正閉目思索,馮保不時往外面偷看,心驚肉跳。
“張閣老,眼看著午時了,內閣早上送來了奏疏,要是不趕快批了,下午就來人取,到時候高胡子要來了,可就麻煩了。”
李貴妃梨花帶雨,盯著張居正,“你快點拿個主意吧,不然咱們可憐的孩子……”
張居正一陣惡寒,長長吸口氣,“高閣老那里我會想辦法對付,現在關口是把李芳的事情擺平了。你們沒有殺了他吧?”
馮保撓撓頭,尷尬道:“瞧您說的,殺了他不是找死嗎!”
“現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張居正沒好氣道:“李芳身上有什么案子沒有?”
“這個……”馮保一時語塞,李芳兢兢業業,盡忠職守,從不貪銀子,也不慫恿皇帝享樂,無論在宮里,還是在文官之中,有口皆碑,想誣陷他那可不容易。
張居正見馮保猶猶豫豫,氣就不打一處來,“敢抓人,卻連罪名都沒想好,你腦袋里裝的是什么?”
馮保嚇得一哆嗦,沒等他說話,李貴妃搶著開口了,“李芳矯詔了。”
“哦,怎么回事?”
馮保總算想起來,他連忙說道:“張閣老,是這樣的,李芳前幾年和他的一個兄弟相認,又過繼了一個兒子,這幾年老東西總念叨著回家養老。前些日子他幫著過繼的兒子謀了一個錦衣衛千戶的職位。”
自從高拱整頓吏治,就嚴謹濫蔭官吏。除非真的功勞極大,尤其是御敵作戰,流血犧牲,才能得到蔭官。包括唐毅在內,幾大閣老都帶頭取消了親屬的蔭官。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宮中的大珰伺候皇帝有功,加上他們沒有后人,一旦離開皇宮,日子很不好過。
一般情況下就會蔭一至兩個侄子,或者收的干兒子為官,讓他們孝養老太監。相比嘉靖朝,動輒蔭庇十個八個,李芳作為內廷總管,只給一個侄子弄了個區區的錦衣衛千戶,算不得什么。
他也沒當回事,前些日子吏部要統計數據,皇帝沒在,李芳就隨手擬了一個條子,論規矩肯定與法不和,但這事沒什么可說的,哪怕隆慶回來,也只會同意。
想憑著這個,就扳倒李芳,實在是有些癡人說夢。
“張閣老,這事不大,只怕做不了什么文章,要不……”馮保低聲說著。
哪知道張居正卻眼前一亮,竟然露出了笑容。
“馮公公,李芳和他的侄子,關系如何?”
“還真別說,那個老貨也不知道什么福氣,他的兄弟就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他許是連司禮監掌印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李芳曾經給他送去禮物,他倒好,什么金銀財寶,綾羅綢緞都不要,竟然問送東西的小太監,能不能換一頭健牛?后來等到秋收,他讓倆兒子走了一百多里,給李芳送了一袋子自己種的小米。宮里頭不少人都在嘲笑李芳,笑話他兄弟無知,宮里頭什么沒有,還用得著送。”
張居正不屑一笑,“幼稚。”
“閣老也覺得李芳的兄弟幼稚?”
“呸,我是說你們!這年頭,奸就是傻,傻就是奸!李家人那是藏拙,不像某些人,凈抖小機靈,自己作死!”
李貴妃和馮保都鬧了一個大紅臉,顯然張居正是在諷刺他們。
好在張居正知道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沒有繼續說什么難聽的。
“馮公公,你現在馬上派東廠的人,把李芳的兄弟,還有侄子統統拿下。”
馮保一愣,“張閣老,他們都是一幫莊稼漢,有什么用?”
“蠢材!”張居正忍不住臭罵道:“還不明白嗎,李芳不管生死,案子都要查下去,只要查下去,你們就跑不了——當然,也包括我在內!所以必須撬開李芳的嘴巴,讓他把所有罪責攬過去,就說是他私擬圣旨,被你給撞破,告訴了娘娘,娘娘訓斥了李芳,老東西懷恨在心,誣告娘娘,隨便再找幾個不甘寂寞的妃嬪,弄出她們和外面勾結的證據,最后一股腦都栽到李芳的身上。陛下回來之前,讓李芳畏罪自殺。”
“那陛下能信嗎?”李貴妃猶豫問道。
“還由得他不信嗎?李芳的線索斷了,繼續查,就把丑事都抖出來,看看是誰更沒面子?”張居正胸有成竹道。
什么是宰輔之才啊?
李貴妃和馮保徹底服氣了,一個必死的局,愣是讓張居正三言兩語給破了,不得不說,實在是高明。
用李芳的親人逼著他就范,李芳扛下了罪責,事情就有了結果。當然這個結果隆慶未必接受,不接受又能怎樣?沒有證據,誰能動太子生母?想要查,那就隨便查吧!只管放馬過來,后宮佳麗三千,十萬太監宮女,就圍著隆慶一個人轉。
身為天子,再有精力,也顧不上萬分之一,且不說隆慶,歷朝歷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多少英明睿智的君王,都管不好宮廷,真要是掀開來,誰能受得了?
李貴妃和馮保就知道無數的秘密,以往是不想得罪人,也不愿意惹麻煩,現在命都沒了,還不撕破臉皮啊!
你要查,那就給你送一大堆人查,查得天下皆知,查得烽煙四起,查得輿情滔滔,看誰要承擔后果?
隆慶是個皇帝,更是男人,試問誰愿意成為天下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百姓嘴里的笑話?
哪怕隆慶再懷疑,沒有證據之下,為了皇家顏面,他都必須忍了這口氣。
想通之后,李貴妃和馮保簡直要高興的瘋了。
簡直從鬼門關轉了一圈,總算是又活過來了。
“張閣老,多謝您指點啊!”馮保趴在地上,嘭嘭磕頭。
張居正深吸口氣,“別高興太早了,隨便拿下內相,唐毅雖然不在,可是高胡子那邊不會善罷甘休,司禮監必須再讓出一點好處,不然高肅卿窮追不舍,鬧騰到唐毅回來,那可就大事休矣!”
從頭到尾,張居正都對唐毅充滿了忌憚。他的這點手段,都是唐毅玩剩下的,真的讓唐毅嗅到了風聲,誰也跑不了。
唯有快刀斬亂麻,把事情都擺平,唐毅想要追究,也失去了借口。
從鐘翠宮出來,正午的太陽格外刺眼,張居正凝望著天空,渾身微不可查地顫抖一下。
他不是怕的,而是興奮!
沒錯,就是興奮的!
這么多年,張居正總算尋覓到了彎道超車的機會。
李芳完蛋了,馮保就是宮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大珰,掌印司禮監勢不可擋,李妃又是太子生母,日后的皇太后,只要闖過了這一關,這兩個人就成了自己的鐵桿盟友。
加上潞王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的兒子,大明的呂不韋啊!滔天的權勢,哪能不讓人興奮!
尤其是這幾年的功夫,唐毅對官制大動拳腳,眼下內閣六部,權柄滔天,假如能借著李貴妃和馮保的手,擠走唐毅,拿下內閣,到時候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推動革新變法,真正的中興名臣是我張太岳,不是你唐行之!
張居正早就盤算過了,他和唐毅的實力差距不用說,但是唐毅借助隆慶的手,鼓動農商并重,抬高王陽明,用心學取代理學,又大改官制,這些都觸及到了理學的核心利益。
如今的官場,理學臣子快速結黨,更有人奔走呼號,說什么不要坐以待斃,不能眼看著正道旁落,道統淪亡……
這一伙勢力如果沒人帶頭,是撼動不來唐毅的,假如把他們收到自己的旗下,加上這幾年自己積攢的力量,還有徐黨,晉黨的殘余,都整合到一起,未必斗不過唐毅。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當五鼎烹!
做人就要活得轟轟烈烈,瀟瀟灑灑!張居正想到了這里,咬了咬牙,邁著大步,直奔內閣值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