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鐘鼓之聲,高拱率領著文武百官,昂首前進,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每一張面孔。有人嚴肅,有人興奮,他們就像是奔赴戰場的勇士,氣勢洶洶,戰意昂然。
經過了多年的發展,文官集團已經龐大到無與倫比的境地,他們有十足的信心,能一舉鏟除對手。馮保何許人也,不過就是個閹豎而已,碾死他就像是捏死個臭蟲,看著吧,今天上了朝,當面鑼對面鼓,不用講道理,光憑著人數,就能徹底碾壓!
高拱也是這么想的,他反復盤算,都沒有任何的疏漏,可是心里頭卻總是不安寧,仿佛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或許唐毅沒有病倒,他能處理的更好吧?
高胡子又甩甩頭,老夫也不是軟柿子,離開了唐毅就辦不成事了?簡直笑話!
收拾心情,高拱率領著百官,就到了皇極殿前面的廣場,凡事和皇家扯上關系,都變得神圣起來,有了專門的名詞——丹墀!
大家站在丹墀,等著殿門開放,按照規矩只有四品以上官員,還有當值的翰林科道,才能進入大殿議政,其他人都是在磕頭之后,就原路返回。
讓他們過來,就是為了感受一下皇家的威嚴氣度。
果然威嚴的皇極殿,黃綠琉璃瓦反射著刺眼的光芒,高大挺拔的大漢將軍,身上穿著大紅的飛魚服,明亮亮的鎧甲,手里拿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氣象森嚴,宛如天兵。
大家的目光不斷掃來掃去,沉醉其中,低級的官吏更盼著有朝一日,能夠躋身前列,去影響帝國的決策,那種滿足感,絕對是無與倫比的,哪怕只有一天,也死而無憾。
他們思索著,感受著,突然發覺今天的時間怎么這么漫長,為什么殿門還不開放?
正在疑問之時,突然一個穿著蟒袍的太監,快步前來,走到了百官面前,高聲道:“有——口——諭:皇爺旨意,今兒不早朝了。”
高拱一愣,立刻把臉沉下來,什么意思,莫非是知道了要找馮保算賬,才故意拖延?高拱根本沒有疑心萬歷和李妃,一個十歲的孩子,一個婦道人家,能懂得什么,還不是馮保那個閹豎從中挑唆,搬弄是非,為了保命,竟然連早朝都能阻撓,簡直狗膽包天!
兵法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好不容易把情緒都調動起來,若是灰溜溜撤退了,豈不是丟了大人,以后還怎么號令百官?而且一旦讓百官看穿了自己的手腳,沒準就會倒戈依附,去捧馮保的臭腳,成為閹豎的打手!
想到這里,高拱掃了一眼身后的張居正,只見他低眉順眼,面無表情。
不用跟我裝蒜,就是你丫的在搗鬼!
高拱突然面色凝重,大聲道:“請問公公,為何不早朝,是天子身體不適,還是另有隱情?”
“講!”
大太監嚇得一哆嗦,連忙拱手道:“高閣老,奴婢就是個傳旨的,不敢妄言!”
“哼!你傳的是誰的旨意?是陛下,還是另有其人?”高拱冷笑道:“十歲天子,懂什么治國?還不是身邊的閹豎搖唇鼓舌,顛倒黑白!竟然連朝廷大典都能阻撓,還有沒有王法!”
高拱的聲音很大,在場百官都聽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由得臉色一沉,暗自搖頭。高胡子,如此輕慢,哪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啊?
高拱卻渾不在意,“你立刻回去,若是陛下身體有疾,老夫身為輔臣,當親自探視,若是有人暗中動手腳,本閣絕不姑息養奸!”
大太監被嚇得連滾帶爬,往后面跑去。
看到太監被罵得如此狼狽,高拱的門人弟子都歡欣鼓舞,心說罵得好,罵得痛快!早就看不慣閹豎橫行,算什么東西?
無論如何,等著上朝之后,一定要把馮保彈劾倒了,不滅了此獠,絕不罷手!
大家伙氣勢洶洶,可是唐汝楫,殷士儋等幾位閣老,包括高儀,葛守禮等部堂高官,都突然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高胡子這些年當官當得太順利了,脾氣也太大了,剛而易斷,你如此強橫,就不怕狗急跳墻嗎?
就在大家疑惑之時,那個大太監又去而復返。
這一次他的面色嚴肅,身后還跟了八個小太監,氣勢洶洶,到了丹墀,就大聲喊道:“圣旨到!”
高拱急忙帶頭跪倒,口稱接旨。
哪知道大太監哼了一聲,就轉向高拱身后的張居正。
“請張閣老接旨。”
“臣在!”
張居正急忙往前半步,躬身領旨。
也不等高拱等人反應,大太監就高聲念道:“先帝賓天之日,曾召集內閣輔臣,說太子年幼,要你們輔政,但大學士高拱卻專權跋扈,藐視皇帝,囂張跋扈,殊無人臣之禮,如此輔臣,留在朝中,哀家母子日夜驚恐不安,唯恐江山易主,權臣篡位。大學士張居正為先帝講師,忠貞仁厚,深得先帝信任,老先生當護佑幼主,忠于大明。著令大學士高拱,立刻解除所有職務,由錦衣衛護送回鄉,片刻不得停留,欽此!”
大太監念完,就把旨意送到了張居正面前,“張老先生,接旨吧!”
一瞬間,所有人都傻眼了。
大家伙憋著渾身的勁兒,要把馮保給干掉,要清除朝廷奸佞,可轉眼之間,風云變色,被驅逐的人竟然是托孤重臣,次輔高拱!
荒唐,實在是太荒唐了!
就見到高拱跪在地上,冷汗順著鬢角流淌,他終于恍然大悟,自己被算計了,而且算計得非常徹底,真是可笑啊,明知道對手是一群小人,自己還按部就班,依照著套路來玩。殊不知對手已經喪心病狂,連最后的臉面都不要了!
高拱渾身顫抖,面色鐵青,趴在地上,已經動不了了。
接過圣旨,那一刻張居正的臉上充滿了得意之色,他把旨意緊緊握在掌中,看了一眼高拱。
假惺惺道:“中玄公,您老身為兩朝重臣,世所仰望,絕不會背叛大明,圖謀不軌,我以為或許有些誤會,請中玄公回家暫住,容我去和陛下太后解釋,或許還有挽回的余地,您老以為然否?”
這話聽在大臣們的耳朵里,簡直都要嘔吐了。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如此不要臉的,高拱身為輔臣,當著滿朝文武,受到了如此羞辱,擺明了撕破臉皮,一點顏面不留,高拱還有什么臉面留在朝堂之上?若是高拱不走,那太后和皇帝的臉面何存?
無論怎么看,高拱這輩子算是完了,徹徹底底,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百官心中,百感交集,他們既是憤怒,又是惶恐不安。
之前大家都以為文官集團的力量夠強大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害怕孤兒寡母,可是他們忘記了,憑著真本事,固然斗不過文官,可是人家能掀桌子,能耍無賴,身為臣子,卻只能忍受,你敢反抗,那就是違背綱常。
千錯萬錯,都是臣子的錯!大功小功,都是皇帝的功!
皇權最丑陋的一面,徹徹底底顯露出來,所有人都像是吃了蒼蠅一般,惡心難受。
“張閣老!”
有人低吼一聲,沖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禮部的右尚書諸大綬,他臉色鐵青,厲聲說道:“身為宰輔,張閣老,你懂不懂規矩?這份旨意可是內閣起草?可經過六科核準?高閣老身為先帝托孤之臣,陛下純孝,豈會違背父命?我以為這道旨意,有矯詔嫌疑!”
諸大綬的幾句話,全都打到致命處,對啊,沒有內閣起草,算什么旨意?新君剛剛登基,就推翻先帝的遺詔,還有沒有規矩?
一瞬間,大家都鼓噪起來。
紛紛指責張居正,痛罵馮保,整個丹墀,比起菜市場還要熱鬧。
張居正嘴角微微露出了獰笑,他早就算到了這一步,本來張居正也不想赤膊上陣,奈何敵我懸殊,不得不拼!
他急忙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英國公張溶和定國公徐文璧,這兩位國公爺立刻站了出來,張溶也算混了幾十年,十足的老油條。
“你們都閉嘴!”他厲聲道:“什么叫圣旨?陛下的旨意就是圣旨!內閣算什么東西,不過是以備顧問而已!這些年來,內閣竊據主上威福,權柄自專,為所欲為。這天下幾乎變成了內閣的天下。別忘了,你們吃的是皇家的俸祿,不是姓高的俸祿!三綱五常,忠孝仁義,你們不是口口聲聲稱陛下是君父嗎?父親打罵孩子,還不是天經地義?哪怕讓他去死,也只有遵從,你們大吵大嚷,莫非想要造反不成?”
徐文璧也跟著怒斥道:“我等世代都是大明的忠良,只認大明皇帝一個,今天皇帝陛下要罷免高拱,就是他有罪!剛剛我們都聽到了,十歲天子,不能治天下,難道要讓高拱治天下嗎?你們幫著高拱說話,是要一起作亂嗎?”
這兩位國公平時沒有什么地位,可是這時候跳出來,卻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場的百官都心有余悸,有些話他們只能心里想,卻是不敢挑明的。
張居正見到百官不做聲,心中暗喜,大局已定。
再看看高拱,從接到旨意,就徹底傻了,冷汗流成了水洼,渾身顫抖的好像篩糠。你不是強悍嗎,你不是厲害嗎?
本事都哪去了,原來高胡子就是個銀樣镴槍頭,你的狂,你的橫,都是隆慶給你的,沒了皇帝支持,你其實和馮保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一道旨意,就能輕松拿下的慫貨!
“還愣著干什么?請高閣老回去!”
兩旁的錦衣衛沖上來,他們早就備好了一頂肩輦,準備把高拱架起來,直接就走,分毫也不停留。
好多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正在這個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首輔,是首輔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