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以誠說話時,他的態度十分自傲,也是有著十分的自信。
在這半年多來,寧以誠是和張瀚還有和裕升虛與委蛇,表面上看來點選行頭的那點事早就過去,雙方芥蒂全無,其實寧以誠心中一直鄙視張瀚,對張瀚的種種舉措也覺得是僥幸之舉。最要緊的,就是寧以誠確實和范永斗策劃了好幾年,對蒙古走私一事,是寧以誠根據朝堂和遼東之事發生的變化,提前判斷,并且和范永斗下了決心,一定要在這件事上發個百來萬的財,他也能分到不少好處。
若是張瀚成了事,他寧以誠就指著一年幾百兩銀子的三節贄敬發財?
那真是笑話!
在寧以誠心里,張瀚還是當年那個螻蟻般的人物,今日過后,世間再無這人,這件事,幾乎全部是寧以誠的籌劃,他對這個結果,也是有著強烈的自信。
這件事,絕不可能失敗!
寧以誠陰陰一笑,賴同心和李明達都不知道,在這件事里,他還藏著一個后手,一個叫周家兄弟絕不可能失敗的后手。
“東主,前頭是黃土嶺,翻過這嶺,大梁山脈就到了頭,往前就是平地,一路再過百余里就是張家口堡。”
王長富指著前頭,他已經將火銃取了出來,斜著抱在懷里,臉上也露出鄭重之色。
張瀚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前頭果然有一個斜緩的土坡,很寬,大約好幾十丈,官道在土坡上蜿蜒向上,象一條慢慢爬上去的蛇,這道嶺光禿禿的,只有一從從矮小的灌木,右側還是綿延的山脈,左側仍然是蜿蜒的長城,景致似乎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這里應該是大同鎮和宣府鎮的交界,過了這里就是宣府鎮的地界,行政上除了宣府鎮的軍堡和衛所之外,還有一些州縣,那就是屬于宣府巡撫和宣大總督管轄,到了后世,這里全部屬于河北省或北京市。
張瀚張望了一氣,除了看到較高的緩坡外,別無所見。
“往下去應該怎辦?”張瀚問王長富道:“現在也看不到敵人在哪?”
“周家兄弟不蠢的話肯定在坡的那邊躲著,待咱上坡時一擁而出,打咱們一個猝不及防。”
王長富臉上絲毫看不出慌亂,倒有一些興奮。
他指指兩個騎馬的腳夫,說道:“王一魁,李來賓,你二人騎馬先到坡上看看。”
兩個腳夫一個胖大,一個高瘦,身上都明顯看的出來肌肉,眼神也是凜洌有神,動作也快,兩人一邊答應著,一邊夾著馬腹,馬兒立刻急速向前奔馳起來。
其余的人都靜靜在坡下等著,這時人流并不多,有幾輛車和行人看到這邊的情況,有些摸不著頭腦,下意識的就停了下來。
這一停算是救了他們自己,兩匹馬很快馳上坡去,沿著官道左右兩側展開,王長富對張瀚道:“這兩人其實在軍中叫架梁馬,若俺在軍中當軍官,又在戚帥底下,怕是要被砍頭,架梁到現在才派出去……”
張瀚若有所思,他在兵書里也看過,凡行軍,不論扎營,排隊,過河,隊列展開或收束,營伍中都有一定之規,包括塘馬,哨騎,架梁,夜不收,這些都是各有專精,由訓練好的專業軍士來擔當,各司其責,將領總其成。
只有精研山川地理,對各地的地形了如指掌,再了解自己部隊的水平和敵軍的水平,然后做出計劃,行軍和扎營都有一定之規,平時訓練也有章程可循,然后注意旗號金鼓,戰場排陣,能把這些都做好的,那就是海內名將了吧。
或是專精一樣,比如常遇春只精于沖陣,能做好這一樣的,也就是名將了。
張瀚只是略作思索,他還沒有心思把精力用在軍伍之事上。打仗太累,明末一團糟糕,還是專注于賺自己的銀子最要緊,武力么,夠在這亂世中自保就行了。
王長富還是盯著那兩人,這時突然“崩崩”兩聲響,王長富一震,大喊道:“來賓一魁你們小心……”
話音未落,眾人就眼見兩支箭矢從山坡下飛上來,還好王長富提醒及時,兩個架梁馬也反應快,兩人都在馬上猛趴下去,一只箭矢掠空飛過,另外一支則“叭”的一聲,插入王一魁的肩膀,深深的插在肩胛之中。
兩個腳夫出身的架梁性情也是堅韌的很,李來賓一邊拔馬后退,一邊還向坡那邊張望著,王一魁也是一樣,忍著痛不停的眺望,在兩人調過馬頭后,又是崩崩幾聲弓弦響,箭矢飛掠而來,這兩人都趴在馬上,躲開了箭矢。
“入他娘啊。”王長富喃喃道:“這幫子土匪怎么有弓箭手呢?”
這時張春點燃了準備好的火焰信號,楊秋等人必定看到,正在飛速奔馳而來。
山坡上漸漸出現了不少身影,道路兩邊的行人看到這事,早就屁滾尿流的躲了開來。
張瀚在山坡上的人群中看到了周斌,還是那張死氣沉沉板著的臉,他壓住在戰場上的不安情緒,叫道:“周東主,一個小店而已,值當如此么?”
果真是一個分店,周武和周斌當然不至于這么大費周章,死了人也要撫恤,動靜大了會惹的官兵進剿,雖是不怕,也是麻煩。
要緊的還是范家和寧以誠的許諾,日后走私商道的利潤,有周家兄弟一份子。
前提就是先滅了張瀚,然后整合大梁山到宣府這些道路上的土匪桿子,不使他們給范家這邊添亂。
這些事都好辦,周斌看著張瀚那邊,臉上露出笑來。
這一次山寨里傾巢而出,一百三十多號土匪,只留了一些老弱看家,其余的壯年土匪都帶了出來,百余人在這山坡上,另外還有寧以誠從賴同心家丁里派來的五人。
不要小看這五個家丁,全部是精于弓箭的好手,土匪沒有什么戰斗力,只會恃強凌弱,欺負行腳商人和百姓,遇到官兵就只能打衛所兵,邊軍一來就只能跑,有這五個人拿著五張弓和十壺箭,勝利已經拿在手中。
周斌一臉得意的笑,周武則督促著土匪們趕緊爬上山坡,列好陣,原本他們打算突然襲擊,怎料張瀚這邊派了人來哨探,伏擊之法用不成,不過現在人比張瀚多,又占了地利,他們也準備了大量馬匹,邊境這里什么都缺,馬是肯定不會缺,如果張瀚調馬逃走,周斌在官道后方還放了三十多人,潛伏在兩側,現在可以出來截擊張瀚了。
這邊追,再有人截,張瀚除非運氣好,不然是死定了。
“張東主,得意時須防失意,你得意了好一陣子,俺們兄弟也忍了你好一陣子,今日卻是你失意的時候到了,要說你干脆自己抹脖子算了,省得落在俺們兄弟手里,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日之后你還得死,身上還留不下一塊好地方,何苦呢。”
周斌當然是在恐嚇,張瀚現在好大名頭,可離近了看,還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郎君的樣子,胡須都沒有長起來,這樣的少年能有多大的膽色,嚇一嚇說不定就開始逃竄。
“少東主,咱們身后果然有人,這周家兄弟也真有趣。”王長富一臉想笑的樣子,在他們身后的山峽處果然跑出三十來個土匪,做出截斷官道的模樣,如果沒有這個安排,張瀚等人看到伏擊,轉身就走,土匪很難追的上,有人擋一擋,就很容易把張瀚等人全包起來。
土匪們有幾人牽著戰馬在后,前頭的人吆喝著從山坡上沖下來,手中什么樣的兵器都有,還有人拿著長長的叉耙,好在磨的雪亮,這么吆喝著沖過來,聲勢倒是不小。
張瀚這時向著坡上叫道:“周東主既然想我死,趕緊下來吧。”
山坡上的土匪們好歹站好了,一百來人,站在薄薄的兩排,整個坡上全是這些人的身影,衣袍雜,兵器也雜,不過有一條比邊軍強,就是精氣神頗佳,不象邊軍一臉沒吃飽的落拓模樣。
當土匪的,除了干到頭目,多半是沒有家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每日有油水就只管自己享受了再說,在山里每日搶掠,好歹都能混個肚飽,不象邊軍,糧餉少,又不能搶,還要養活家小,個個都是一副營養不良的倒霉樣子,土匪們看著就很壯實,臉上都有橫肉,戾氣十足,眼中也有兇暴殘忍的光芒。
當土匪,得有投名狀,不殺人沒有人命官司的很難獲得信任,眼前這一百多人,九成以上都有人命案子,就算當土匪之前沒有,這么些年土匪干下來,不殺人放火也不可能。這一百多人聚集在一起,自有一股獰惡之氣,也難怪他們能在邊軍密集的地方立足,這些土匪,如果不出動將領的家丁是很難剿滅的。
周斌道:“張東主莫急,俺們馬上就去。”
周武在周斌一旁打量著張瀚等人,他臉上有一條斜斜的疤痕,眼神陰冷,整個人都陰森森的,死在他手中的不知道有多少人,這種陰森之氣可不是憑白來的。
張瀚這三十來人,在周武眼中不是那么好打的,三十來人列成了一個半圓陣,陣列十分嚴整,不象土匪雖然人多,就是簡單排了排。
古人打仗,列陣可以說是將領最大的本事,誰列的陣好,哪怕人數比對方少,仍然可以達成局面優勢,或是將自己強軍對著敵人弱勢的地方,一鼓進擊而破陣,敵陣一亂,勝利就到手了。
在宋元以前,每次大戰都會派遣排陣使,專門以大將當之,以豐富的戰場經驗,根據戰場兩方的地利和人數來排陣,這差事不是一般的大將能做,戰勝之后,排陣使也有大功可得。
眼前雖只是二百多人規模的戰斗,甚至不能說是正規軍的戰斗,但有王長富在,和裕升這邊還是排出了一個不錯的軍陣,有步有騎,前后夾雜,長短兵配合,其實就是鴛鴦陣被擴大了好幾倍。
周武爭斗的經驗很豐富,但他暫時看不出來張瀚那伙人的破綻,最要緊的是他看到張瀚部下都有刀牌和制式的長鐵槍和長刀,還有鏜鈀,除了沒有甲胄外,裝備比普通的邊軍還要精良。
“入他娘,這小東主敢情把自己當邊軍將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