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李明達手里捧著一塊上等緞子制成的幌子,感覺著幌子的光滑和潤澤。
“范家帳局”,這是幌子上用金線刺出來的金字,每個字都有盤子大,等堡外消息一傳來,和裕升沒了主心骨,范家分號就會挑個合適的日子,把這幌子給掛出來。
接下來就是招攬和裕升的鏢師,在各地設分局,以范家的財力,只要張瀚一死,搶掉和裕升的地盤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李明達臉上笑瞇瞇的,圓圓的臉上滿是憨厚,可眼神之中,卻是冰冷一片。
“憑甚地就是那小子一步步向上,俺老李落在后頭吃灰?俺也有本事,俺也能發達……”
老李掌柜就這么撫弄著那幌子,口里小聲的嘀咕著。
傍晚時分,張瀚一行終于出現在了堡門前。
若是旁人,不要說進堡,靠近一些守堡的邊軍就會警告,然后騎兵出來,攔截這些人馬,細細盤問。
張瀚一行人,人有一百來號,馬有一百五十來匹,人群中還押解著十來人,都是用繩子捆著,還有一些馬身上掛著首級,隔著很遠都能聞著血腥氣,還有幾匹馬上綁著人或是橫懸著人的尸體,那尸體軟綿綿的以活人不可能的姿態被放在馬上,一看就知道是死的不能再死。
這么一支隊伍,新平堡外圍的軍臺就很該發出警報了。
不過張瀚的臉就是通行證,這些軍臺和墩堡的人也沒少拿和裕升的銀子,一路這么順利過來,軍堡北門有城樓,也有一隊巡邏看守堡門的士兵,遠遠的看到張瀚一行,先是緊張,接著就是迎了出來。
一個大胡子把總先迎上來,楞著神看向張瀚和他身后的隊伍,征征的道:“張東主,這是?”
“遇到土匪。”張瀚含笑道:“結果你也看到了。”
大胡子把總又仔細看了一遍,挑起大拇指,由衷贊道:“我認出來了,這是周武的尸身,我們剿了大梁山這股匪好幾次,楞沒成效,好家伙,和裕升的鏢師真不簡單!”
“周武?”
“就是那個臉上有道刀疤的周武?”
“了不起,了不起啊!”
“大梁山的周武被和裕升給剿了?”
正是各家店要關門的時候,沒生意,還沒有上門板,各人都站在店外說著閑話,大胡子把總那么一吆喝,頓時就轟動了半個堡的人。
張瀚等人也有意借此事揚名,又在堡門外耽擱了好一陣子,這才從北門進來。
北街到南街,幾乎是站滿了人,過一陣子,趁著天還沒黑,又有不少人爬到樹上或是屋頂上來看。
大明這些百姓,最愛看熱鬧,殺人行刑是百姓最愛瞧的樂子,連那些看殺雞也暈的婦人,也膽戰心驚跑到菜市口看人挨那一刀。
現在眼面前就有這么多首級,尸體,還有押著進來的土匪俘虜,這熱鬧不瞧還是大明的百姓,還好意思就是炎黃后人,華夏子民?
很快的,滿條街都擠滿了人,好在鏢師們都原本是街面上的人,排成兩溜隔開人群,有不知好歹還往前擠的,喇虎出身的鏢師一瞪眼,頓時就是老老實實的退后,這么著人群從北門一路往南街,那股子熱鬧就不必多提了。
賴同心瞪眼看著棋盤,寧以誠臉上帶著笑,眼神里滿是鄙夷。他可是真心瞧不起這武夫,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喘氣都費勁,不是靠家賴家在宣府東路的勢力,哪輪著他當著這新平東路的參將?
走私的事,他是同范家談妥了,就沒準備叫賴同心分一杯羹,張瀚是他做的局,和裕升是他叫范家吃下來,在大同東路這一片,寧以誠的野心很大。
“大人,這一盤可是你輸了。”
讓了一盤之后,寧以誠毫不客氣的連續將死了賴參將三局,看著賴同心的臉漸漸漲成豬肝色,他的心里就很舒服,臉上當然不好表露太多,只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得意表情。
參將又如何,張瀚又怎樣,還有將來的范永斗,寧以誠均不放在眼中。
只有真正的那些進士底子的文官,寧以誠是不敢去惹,文官均是抱團,他這樣的佐雜官天生就是受氣包,人家看他的眼神也和寧以誠看張瀚的眼神一樣,均是用看螻蟻般的眼光看他。
“唉,輸了,輸了……”
賴同心喃喃自語著,肥肥的手攪亂了棋盤,強笑道:“算了,不下了。”
寧以誠此時也有些焦燥,按理來說,堡外也該送消息進來了。
他放著一個心腹家人在土匪隊中,就算土匪一時想不起來,寧知遠那廝難道還敢耽擱不成?
難道,真的會有什么意外?
窗外響起一聲悶雷聲響,接著就是一道閃電,賴同心嘀咕道:“莫非是城外暴雨,耽擱住了?”
寧以誠故意做出淡然模樣,端著小蓋碗笑道:“管他如何,正好叫下官在大人這里叨擾一頓晚飯。”
這時府外傳來一陣吵鬧聲響,賴同心和寧以誠對視一眼,均知定是那事情有了結果。
過不多時,賴府一個長隨小跑進來,氣喘吁吁的道:“老爺,外頭來了和裕升不少鏢師,他家東主張瀚也在,說是路上遇著土匪,打跨了土匪,殺了匪首周武,還俘虜了不少人,現在請大人出去,驗看首級和將土匪俘虜接收下來。”
“啊?”賴同心張大了嘴巴,臉上的肥肉幾乎擠在一處。
“咣當!”寧以誠手中的蓋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在下見過參將大人。”
張瀚做勢要跪下行禮,他現在身份地位遠不是當年那樣,但畢竟是民籍百姓,賴同心可是堂堂二品武職參將,都指揮同知。
“張東主不必如此。”賴同心趕緊攙扶起張瀚來,臉上滿是笑容,他看著張瀚身后的人群,首先便是那幾十顆血淋淋的首級,賴同心這個參將雖然水的很,畢竟每年都要帶著兵馬去防秋,每年總會有一些小沖突戰事,他又是世代將門,這些首級倒也嚇不著他,倒是看到周武和賴十一的尸身后,賴同心確定今日這事壞了,趕緊用埋怨的語氣道:“張東主這太見外了不是,雖則你們和裕升的鏢師確實了得,這些土匪都不是對手,然而這般事情,派人來報個信,本將也好派家丁出戰,這樣豈不是更加穩妥一些。”
相比賴同心,寧以誠則是滿臉驚惶,眼神也是驚疑不定,他匆忙出來,正好張瀚聽了賴同心的話,一眼又看到了寧以誠。
寧以誠猛然站住,他發覺張瀚的眼神不對。
張瀚的眼神之中,包含著鄙夷,輕視,嘲諷,最重要的,便是一種將他視為螻蟻般的淡然和漠視。
往常時,張瀚也常到參將府,也去清軍廳,和寧以誠這個同知官也是虛與委蛇,每月的銀子也不少給,雙方見面還打個招呼,扯幾句淡,寧以誠的架子還是很足,張瀚當然也足夠謙躬,今日此時,張瀚不僅不曾向寧以誠見禮,眼神中還充滿了蔑視之意。
對張瀚來說,報仇就是最好的酒,是夏天的冰飲,冬日的暖陽,他看著寧以誠,看著對方身上的六品文官的袍服,曾經的他對這一身官袍需要加以萬分的小心,在去年這時候,他甚至要躬身到底,只能看到官袍下那黑色的官靴,抬頭時,就是寧以誠笑臉之下隱藏的那種藐視與鄙夷,這個文官,從心底深處瞧不起自己這個商人東主,表面上的客氣之下,仍然是去年冬天點和裕升為行頭時的那種視為螻蟻的實質。
現在,終于是一報還一報。
張瀚看著寧以誠的眼神,就是不折不扣,不加掩飾的鄙視!
就是漠視,鄙夷,視之為螻蟻!
寧以誠的臉漲的如關公一般,饒是他向來心機深沉,以智計城府自詡,此時在張瀚的眼神之下,也是把持不住了。
何曾想過,自己堂堂清軍廳同知,六品文官,居然被一個毫無官職和功名的商人鄙夷?
士農工商,商人在四民之中為最賤!
寧以誠有些忍耐不住,看著張瀚,兩眼惡狠狠的瞪了回去。
這般反應,其實是十分無奈,也很無力的舉動,可寧以誠此時毫無能制衡張瀚的東西,也就只能做這般斗氣的姿態了。
“在下倒是想來請援。”張瀚終于將眼光轉向賴同心,朗聲道:“無奈堡中有位大人與土匪有勾結,貪圖在下的身家性命,唆使土匪在半途攔截的就是我新平堡的人,請問賴大人,在下如何敢隨便到堡中求援呢?”
四周圍觀的人群,不下千人,加上遠處旁觀的,恐怕有三五千人之多。整個新平堡連堡外依堡而居的村落也不到三萬人,畢竟只是一個方廣不到四里的堡城,這么多人旁觀,轉眼間消息就會傳遍全堡每個人的耳中,聽聞是新平堡的上層勾結土匪,旁觀的人都是一陣嘩然!
這個事,委實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