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俺答汗一聲令下,控弦四十萬叱咤立得,多次擊敗明軍的九邊兵力,騎兵深入直抵北京城下,鬧的嘉靖心驚肉跳,雙方苦斗多年,最終以互市收局,朝廷以順義王的爵位相贈,并且敕封了大量的都督和指揮,多開馬市,互通有無,終于將右翼蒙古安穩下來。
不料這一穩,也好似老虎去了爪牙,魯鈍下來之后,終不復當年之威,現在的右翼蒙古是一團散沙,可能丁口較當年還有所增加,可要如俺答那樣聚起數萬披甲騎兵,幾十萬的控弦之士,那也是絕無可能的事了。
張瀚對右翼蒙古的興衰毫無興趣,但卜石兔和銀錠等人是他最大的支持者,他們勢弱就代表自己生意的風險增加,這才是真正叫他郁悶和無可奈何的事情!
銀錠心里也悶,勉強打起精神來叫仆人去烤羊,張瀚剛要推辭,聽著外頭有一個聲音宏亮的女聲用漢話說道:“你這一路來不知道給人家烤多少只羊,到這里還是烤羊,你這蠢貨。”
銀錠紅了臉,也用漢話道:“那吃什么?咱草原上又沒有豬,總不能吃馬肉。”
“換個吃法嘛。不是有蘿卜?燉羊肉吃,再弄幾個時蔬什么的,不比吃那勞什子烤肉強的多了!”
這女人說話幾乎聲若雷鳴,張瀚的諸多從人都聽的發呆,銀錠臉紅耳赤,先吩咐下人照辦,接著才道:“你倒是進來?”
“進來便進來。”
一陣陰影自窗外襲來,接著香氣撲面,各人便是看到一個碩大身影自側門走了進來,卻是一個身形異常高大豐滿,胸口突之欲出,臉若銀盤的婦人大步走了進來。
張瀚忍住笑,對那婦人道:“李氏,好久不見了。”
若說起來,李金蓮原本是張瀚的妾侍,當初送過來也是給銀錠當抵押品用的,結果銀錠不客氣的收了她進房,現在張瀚倒不好對她直呼其名了。
“見過少爺。”
李金蓮福了福,臉上十分坦然,不象銀錠有點做賊被拿住的感覺。
她自己也是覺得沒有什么,當初張瀚說好了送她來就是來享福,事實也是如此,銀錠這個臺吉雖是小臺吉,才幾百戶的牧民部屬,但勝在長袖善舞,頗有家資,在臺吉中也算有錢人,在內地也是個大富豪,李氏一心想嫁這么個人,這個是得償所愿了。
張瀚笑道:“你隨銀錠叫我聲張東主就行,少爺不要叫了。”
李氏道:“這怎么行,到底我也曾是張家出來的人,也曾是你的妾侍。”
孫敬亭等人這才知道眼前這婦人的根底,當下饒有興味的上下看著身體雄壯的李氏,這么久時間下來,天天牛羊肉吃著,李氏比在新平堡時又茁壯了很多,張瀚長身玉立,儀表風姿過人,倒叫人真想象不到,李氏居然曾是他的妾侍。
在孫敬亭身側,一個灰袍小子先是冷哼一聲,接著便是忍不住輕笑出聲,兩只眼睛,隱隱笑成了漂亮的月牙兒般形狀。
張瀚也頗覺狼狽,不過看李氏坦然大方,銀錠也是毫無介意之色,他若介懷反而顯的心胸不廣,當下便是笑道:“李氏你在這里過的很好,往日之事何必多提。”
一句話把這話題岔過去,張瀚等人便是與銀錠閑話家常,說些青城這里的風土人情,到這時張瀚才知道,青城附近有八大板升地,漢人的村落有數百個之多,聚集的漢人有好幾萬人,每年都為土默特部提供大量的糧食和蔬菜,右翼蒙古的富饒和實力也是建立在漢人的勞作之上,豐州這里,水草肥美,土地很有地力,俺答汗和三娘子當年叫漢人大量開墾荒地種植,右翼蒙古已經不是純粹的游牧經濟,而是游牧與耕作并存的局面,這里的情形和想象中的蒙古人種地的可笑模樣完全不同,漢人不論是種地還是行商都得到了大力支持,商道暢通,往北是外喀爾喀三部,往西是套部和新疆,往東是喀喇沁和內喀爾喀五部和察哈爾的八鄂托克及本部,也正因有不少漢商在此,商道帶來的利潤是實實在在的擺在各人眼前,所以張瀚的走私生意從無到有,得到了不少蒙古臺吉的支持,不少蒙古貴族都能感受到商機和給自己帶來的好處。
銀錠最后恨恨的道:“就算是素囊和布囊也清楚,他們這樣硬頂著,自己內心還不定怎么心疼呢。”
張瀚道:“漢商的商道,什么是最大的風險?”
“馬匪和狼群吧。”銀錠道:“遇到這兩樣,前者還有活路,后者就只能變狼糞,所以漢商一般都得抱團。”
他又道:“最近往南邊的中小漢商日子都不大好過,以前他們從青城到新平堡和各個小堡去走私,趁官市和月市不開時販來貨物出手,自從咱們和你合作之后,這些家伙就算倒了霉,聽說他們已經有不少抱團,準備開辟往白城的商道。”
白城就是林丹汗的汗城所在地,地址在后世的赤峰,現在的巴林部的牧場核心處。這個蒙古人的城市距離青城最少兩千里,往返一次最少需要半年左右,當然利潤也肯定不小,從喀喇沁到內喀爾喀和察哈爾本部仍是和大明處于戰爭狀態,那里沒有馬市,走私規模也小,商道開拓出來貨物的價值遠超過青城這邊,只是路途遙遠,風險極高,草原上不僅有大大小小的部落,也有大大小小的馬匪匪幫,這些人連臺吉的氈包也敢搶,更不必提漢人的商團了。這個時代,蒙古人口最多百萬左右,分散成幾百個部落,方圓幾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住著這么點人,不要說馬匪,大大小小的野狼群也是商人們的大敵,萬一遇到了百只以上的狼群,十幾個商人組成的小型商團,瞬間就會被啃的尸骨都剩不下來。
吃了飯各人都回房休息,張瀚換了一身衣袍,閑坐著看書。
他表面恬靜,心里其實甚是著急。
這幾年遼東就會大打出手,張瀚記得往后去后金會開始逐漸整合蒙古勢力,到崇禎年間,大體上就是蒙滿一體,不僅有蒙八旗,在草原上皇太極稱博格達汗,成為蒙古各部的共主,晉商的走私生意其實到那時才更加擴大,但那是仰人鼻息,所謂八大晉商以此發家,不僅賣糧食布匹和鐵器,還出賣情報,大體上沒錯,但究竟起多大作用,值得懷疑。最少在后金早期不僅缺糧,而是嚴重缺糧,一石糧賣到二十兩,漢商的走私生意明顯十分失敗,規模肯定很少,作用很有限。
崇禎年間,蒙古草原上也是饑荒一片,袁崇煥就是擅自賣糧給喀爾喀各部而獲罪,土默特這邊的豐州也是一樣受了災,漢民流離失所,元氣大傷,這也是土默特部后來被林丹汗擊敗的原因所在,如果晉商的走私規模真的很大,恐怕蒙古和后金各處的災荒情形也就不會這么嚴重。
龐大的商機就在眼前,而自己已經抓住了一縷機會,如果把握不住,坐視良機溜走,此前一切的鋪墊就是白費功夫,很多事情就得轉軌調頭,發展的基調要整個改變,對盟友和背后支持自己的那些大人物們來說,可想而知這是一個多么惡劣的壞消息!
他輕嘆口氣,手中的書幾乎要沉的拿不住了。
張子銘回到家已經天黑了,他在青城外看了一會熱鬧,接著跑到相熟的幾家商鋪去結積欠的欠帳,還沒有到算帳的時間,算是壞了規矩,那幾家的東主臉色都不大好看,但張子銘也沒有辦法,他手中欠的饑荒太厲害,最近又糾集一群人打算去白城冒險,商旅路程遙遠,中間幾乎沒有幾個周轉休息的點,備的貨物必須充足,車馬也要結實,一路上只有一些小的板升可以修理車輛和用來休息,在上路之前,一定要把貨物和車馬均是備好,還需雇傭幾個能打仗的護衛,沿途兩千里地,單程最少走一個月以上,貨物,人手,準備的最充足越好。
天黑了,張子銘的妻子點燃一盞油燈,一家五口人坐在庭院里吃飯。
糜子制成的饃饃,腌的蘿卜絲滴上幾滴香油,十分爽口,配上雜糧熬的粥,一家子吃的十分香甜。
“月底我就得走了。”張子銘先吃完,他省下兩個饃饃給兩個兒子吃,大兒子十五歲,吃的狼吞虎咽,正是長個子吃壯飯的年紀,小兒子十二,胃口也漸漸大起來,半大小子,吃跨老子,真不是白說的。
張子銘心中有些苦澀,若是生意好時,他手頭也有過千兩的本錢,不敢說天天大魚大肉,白面饅頭還是盡足小子們吃的,面條,白面饃,火燒,換著花樣吃,青城這里有山西人,陜西人,甘肅,北直隸,做起面食來都是花樣百出,現在卻只得叫兩個兒子吃糜子饃饃,他感覺對不起家人。
最小的閨女才五歲,正趴在桌上添著自己的碗,雜糧太粗,小孩子也是吃的十分仔細,張子銘看著心中又是一陣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