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鎮邊軍?”張瀚眼神中露出些感慨的神色,他道:“他們想必是薩爾滸和鐵嶺,開原之役后逃離遼鎮的了?”
“是,大人說的沒錯。”
“只這些?”
楊秋笑道:“若光這些當然不能來煩擾大人……這兩貨一個叫周大牛,一個叫成方,他們在薩爾滸時是從沈陽中衛出發的,主帥是杜松,隊官是楊義。”
“啊哈?”
張瀚先是一征,接著笑了起來。
楊秋也笑道:“楊義這人現在我都熟知了,是大人在遼東路上救過兩回的家伙。我一聽他們隊官是楊義,后來還找了梁興去問詢,果然是大人救過的楊義。這兩貨既然是他的部下,我想可能大人會對他們有些興趣,是以不再刑訊,就趕著來見大人了。”
張瀚在遼東也很想有一番布局,現在泰昌皇帝剛死不久,天啟皇帝朱由校即位,接下來似乎是努兒哈赤繼續攻打遼東和遼中,奪得遼陽和沈陽這兩個核心重鎮,明朝其實已經失去了遼鎮,包括遼東,遼中,遼南都落在女真手中,遼西其實也擋不住,但這時的女真國力很弱,還沒有辦法保持相當長的戰線和更多的脫產士兵,旗丁們平時還要漁獵和耕作,只有少數精銳是脫產士兵,這種情形要到皇太極經營多年之后,一直到大凌河之役時,女真人才能用包圍圍困的辦法,用長時期的攻勢來瓦解明軍依托堅城的抵抗,在此之前,女真人對遼西和山海關防線的威脅不大,一直崇禎二年時,皇太極才帶著幾千甲騎和負責后勤的旗丁,加上幾千蒙古人,一共兩萬人破邊而入,那時候女真才有長途奔襲的能力,但出兵的規模也是很小。在得到很大甜頭后,屢次破邊入關,搶掠人丁和財富,國力迅速增長,到那時才威脅到整個大明的北部邊境。
若是張瀚不做布局只是干等著,最少也得十幾年之后,在皇太極第二次入關時才抵達宣大地區,那時可能都太晚了。
楊義是一顆可用的棋子,用好了可以叫張瀚提前介入遼東局勢,另外還有一顆更重要的棋子也可以利用。
如果說天下是一局棋,張瀚此前只能看別人落子,現在他也可以介入到棋局之中了。
周大牛和成方兩人被關在一間屋子里,他們感覺到很不自在,屋子里四處都是光禿禿的,墻壁很白,叫人感覺很刺眼,另外屋頂太高,四周又沒有開窗子,只有一扇門還被緊閉起來,兩人坐在一種奇怪的椅子里,兩腳和兩手都被塞在固定的板子上,只有開孔叫兩腳和兩手伸出來,整個人被固定起來,他們想稍微扭動下身子都很困難。
看守他們的人也很陰沉,每個人的氣質都是一樣,眼神中都帶著陰狠之色,很多人的氣質叫他們想起當初在沈陽等處見到的打行中人,不過這些人比打行的人更加陰狠一些,氣質要更陰冷的多。
他們都沒有說話的心思,這一次落在這群可怕又行事古怪的弓手手里,他們都自覺不會有生路了。
此時這兩人已經知道對陣的不是大同邊軍,而是地方巡檢司招募的弓手,落在這些鄉兵手中恐怕比落在邊軍手里更慘,邊軍是各地募來,鄉兵弓手是保衛家鄉,對他們這些禍害鄉里的流賊更加狠手,現在周大牛和成方擔心自己不僅會被殺,而且會死的很慘。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兩人都緊張的抬著頭,眼睛死死盯著門口處看。
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張年輕的臉龐,這人年紀在二十左右,頭發修飾的很齊整,臉上也很干凈,身形較常人高大的多,身上的袍服并不華貴,但裁剪合身,沒有掛什么裝飾用的佩物,但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個久居上位者的模樣,周大牛和成方這兩年的見識也不比當年,他們頓時變的緊張起來。
接著是楊秋和一群弓手進來,各人都站在先進來的那個青年的身后。
“你們倆要好好答話。”楊秋冷眼看著兩個被束縛住的倒霉鬼,說道:“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說錯了,什么后果自己想清楚。”
張瀚微笑道:“你不必嚇唬他們,我看他們不是惡人,從賊恐怕情非得已。”
張瀚的話緩解了周大牛和成方的緊張情緒,兩人均開始搶著表白自己。
楊秋斷喝道:“好了,你們現在開始講從遼東到山西的一切經過,不要隱瞞。”
這些事兩人均是講過,在他們重新講述的過程中張瀚注意到他們一直是用的回憶狀態,并沒有編造的痕跡。
張瀚突然打斷兩人,問道:“此次我的部下與你們交手,你們可有什么想說的地方,我的部下若是遇著更強的敵人,表現又會如何?”
周大牛和成方均是趕緊搖頭,張瀚收起笑容,冷然道:“我這里只收留有用的人才,若是無用之輩……”
周大牛搶著道:“大人的部下均是勇武異常,特別是陣列嚴謹,火器打發齊整,殺傷力極大,變陣時也快,陣列不亂,日常肯定練的很多,還有戰兵隊用小三才陣追擊十分靈活……”
張瀚和在場的軍官都是暗暗點頭,這個周大牛倒不愧是遼鎮邊軍,經歷過多場血腥的大戰,豐富的經歷使得他見多識廣,雖然在奉迎,其實說的都是關鍵的地方。
“那個散開的火器小隊打放的很準,火器較鳥銃要犀利的多,大人部下的鳥銃也是制作極好,不過以小人看來鳥銃不及步弓及遠,今次是遇著我等,若是擁有弓手極多的精銳邊軍,恐怕鳥銃手死傷會重不少,鳥銃手之前需加強防護,另有銳兵預備敵用小股死兵擾亂大陣,還有大人的騎兵數量不足,訓練似乎也不是很好,我等再怎說也只是流賊,騎兵中有不少也并不是老人,若是邊軍精騎,上次的騎戰恐怕大人的騎兵部下折損還要大的多。這大陣以小人來看也要騎兵掩護而進,否則的話被敵人輕騎加勁弓騷擾,陣列前進或后退都太緩慢,會有很大損失……”
張瀚打斷周大牛的話,說道:“你所說的勁敵,是不是拿建奴來同我的兵比?”
周大牛先是愕然,然后點頭道:“大人說的是,小人不知怎地情不自禁就拿建奴來和大人的兵相比,大人的精確實是難得精銳,不過以小人之見若是那日是一千多至兩千建奴與大人所部交戰,恐怕勝負難料,縱大人部下能勝亦是損失極為慘重……”
周大牛惟恐張瀚聽著不悅,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的看著張瀚神色,成方更是緊張的要死,他感覺自己再也見不到妻兒。
“你說的都很好。”良久之后,張瀚才點頭道:“正好說中我部不足的地方。那么,短期之內有什么可改進的地方?”
“小人并不懂得太多。”周大牛道:“不過我感覺大人的兵尚缺乏一股狠勁,象今次這樣的戰事并不足以使將士有太多感悟,贏的太快,說實在的,真正的戰場……”
“真正的戰場要宏大百倍,慘烈百倍,血腥百倍。”張瀚突然道:“你們是楊義的部下?”
周大牛驚道:“小人正是楊隊官一手帶出來的。”
“我曾去過遼東。”張瀚道:“楊義自戰場被俘,后來被我救了下來,現在估計已經在廣寧。過一陣子,我會派人去聯絡他,你們可以帶信給他,叫他聯絡你們家人。自薩爾滸之后,恐怕你們的家人已經當你們死了。”
周大牛和成方臉上都露出無盡歡喜之色,他們從戰場上一路敗逃,在開原和鐵嶺時身為敗兵被約束在營中,想托人送信都不可能,后來索性一路跟著俞士乾逃回關內,一路從河北繞道陜南,再到晉東,幾千里路和大半年的時間,他們估計家人肯定以為自己死了,家里的光景定然十分難過,兩人都有妻子,這年頭的風俗有孩子的女人不會輕易改嫁,兩人倒不甚擔心,只覺得自己孤身在外,家中妻兒老母無人奉養,一想起心中就是難過的很。
若不是被束縛在椅子上,周大牛和成方定然已經跪下了。
“你們都是曾經為國效力的軍人。”張瀚看著兩人,十分感慨的道:“楊義那里的戰場我是親眼看著,于如雨弓箭之下,血火之中,奮戰到底,伏尸遍地,血流成河,這些話說起來可能聽著的人并無感觸,可若是親眼看到人被砍殺成片片殘肢,感觸自是完全不同……說起來你們也是罪惡當死,凡在流賊中做到頭目的必然是手中有不少無辜者的性命,若非你們曾經有功于國,今次定然將你們全數斬殺。”
“謝大人饒命之恩。”周大牛和成方均道:“小人等愿為大人效力,百死不辭。”
張瀚微笑道:“你們先別謝,先到新兵隊里訓練一個月,能熬下來,知道規矩,然后再決定你們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