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人從理事會出來的時候,這二人卻是從總務司出來的,各個商會都有自己的總務,這里是處理日常事務和雜務的地方,當然也有帳務局,負責查核各個商會自身的收支情況,當然總務司最大的任務就是落實理事會下達的各項任務,這個部門當然沒有理事會權力大,也比理事會要忙碌的多。
“我們天成司和鎮虜司是一個商會,陣亡的三十四位將士中有十一位是我們兩衛的人。”馬超人一出來就向蔣大臨和張彥宏交代道:“理事會決定由我代表商會去慰問陣亡將士的家屬,并且送上撫恤金和物品,你們二位隨我一起去吧,今天先跑兩家。”
“好,我們正好也忙完了。”蔣大臨不敢怠慢,他知道最近的重點事務就是眼前這事,辦好了有功,辦不好肯定是大過失,各地的商會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武裝都十分重視,商人們得空就會往弓手的營地跑,當然沒有人想著試圖從張瀚手里奪取真正的指揮權,但商團掛在商會名下,他們簡直視弓手們為自己的衛隊,雖然不能從軍營里得到或掌握什么,不過這些人并沒有因此而忽視和商團的密切關系。
張彥宏笑道:“東西已經準備好了,每位陣亡將士的直系親屬直接補貼白銀五十兩,米和麥子各一百石,各色雜物,包括藥材△長△風△文△學,w∽ww.cf♀wx.n●et,布匹,鐵器等,也是裝了一車,價值五十兩,加上商會花費二百兩給每家買的五十畝地,日后總不會叫這些遺族無所奉養。”
這個撫恤只是商會給陣亡將士的,商團還會按規矩給陣亡軍人撫恤,每個陣亡的將士,估計最少能拿到近六百兩白銀的補貼。
蔣大臨喃喃道:“這個數字,是朝廷給每個邊軍安家費的一百多倍……”
邊軍入伍前朝廷會一次性給付五兩白銀,就當時人的收入水平來說,相當于一戶自耕農一年的純收入,說起來也算可以了。
以明廷菲薄的財政收入,這銀子算是花了血本。
蔣大臨和張彥宏也擁有了自己的馬車,不過今天他們還是坐著馬超人的那一輛,他們三人聯袂趕到衛城之外,先把撫恤和銀兩送到那家人手中,等衛城外的這一家事情辦完之后,他們才趕回衛城,繼續把物品和銀兩送到衛城里的這一家。
“好了不得……剛剛那個村里的人都要瘋了。”馬超人在商會主持理事會已經很久,養成了雍容和大氣兼備的氣質,不過在趕到地點,下馬車之前,還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蔣大臨道:“也怪不得這些人,這些物事和銀子,他們村里的田主也沒有這個身家,從最貧苦的農家百姓,一躍成為比田主更富有的人家,誰看了不能眼紅?”
馬超人有些不安的道:“派人保護沒有?”
“當然派了,有弓手駐村呢。”
下發撫恤的過程中也發現了不少問題,參加弓手的也有張春牛那樣的富家子弟,但多數甚至是絕大多數肯定是貧家子弟,從一貧如洗一下子變成富裕階層,雖然是付出家族子弟性命的代價,但仍然足以叫很多人眼紅。
人心就是如此,如果一個家族通過幾代人的努力而富裕,在漫長的過程中早就被人認可和接受,如果是有人考中秀才,舉人,進士,獲得相應的財富也是受到社會認可的。
中國就是一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社會,讀書比做買賣還辛苦,這也是每個人的共識。
而家中只死了一個人,居然獲得了這般大的堪比秀才直追舉人的財富,這憑什么?恐怕第一時間人們浮現在腦海中的就是這樣的質疑,甚至是憤怒。
出現了多起敲詐和搶掠陣亡將士家屬的事件后,固然肇事者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但巡檢司也為此定下規矩,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提高家屬的安保,待到一定時間后,所有人的情緒穩定下來后才撤離。
“說弓手,眼前不就是。”
張彥宏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家屬門口持槍肅立的弓手。
弓手有一個伍的人數,穿著灰色軍袍,身上佩帶整齊,給人一種干練之感,如果在場的人會后世的詞匯,那就是“專業”或是“職業”軍人的感覺。
有五個弓手壓陣,這家貧民小戶的家族外顯得秩序井然,并沒有什么搗亂的人。
天成衛城是個方圓五里左右的小城,和一般的縣城差不多大,城中也有好幾萬人口,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可謂是魚龍復雜。
商會和商團現在在城里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優勢,但這衛城畢竟是掌握在掌印指揮的治下,商會又不是政權,無法涵蓋一切,新的勢力和舊有的勢力已經明爭暗斗多日,前任掌印張武昌鑒于張瀚的實力增長以及和太原總兵張全昌的關系,早就設法調走,新來的指揮鄭裕和是一個小將門家族出身的人物,原本家族也是從天成衛發跡,算是地頭蛇,這人上任幾個月,對商會和商團很看不順眼,頗有配合韓畦搞跨商會的意愿,可惜指揮使這個層級的武官實在沒有太多的權力和資本,到目前為止,想法終究只是想法而已。
“好了,到了,我們下車。”
馬超人的臉上顯露出肅穆中帶有一絲同情的表情,不論他的真實想法是怎樣,最少表情上來說是無可挑剔。
“老馬真是厲害,怪不得他現在是這般地位。”
“我們倆差的遠了!”
蔣大臨和張彥宏緊隨其后,看到馬超人的表現后,兩人也是忍不住竊竊私語。
家屬和親友還有看熱鬧的鄰居和不相關的閑人很多,看到一臉肅穆的馬超人過來,所有人也都把臉色變的鄭重起來。
“令郎雖非為國捐軀,卻是為了保衛鄉里而失去最寶貴的生命,巡檢司張瀚大人為令郎心痛之余,亦為他深感自豪。張大人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而令郎之死,誠重如泰山,今本人商會常務理事馬超人,特奉商會給予各位的撫恤,用來撫慰英烈亡靈,也為了激勵更多的來者……”
這位戰死弓手的家庭并不是一個大家族,男主人是在衛城居住的賣糖人的小手藝人,兩個兒子一個閨女,男主人四十來歲,大兒子就是陣亡弓手,今年剛滿二十二,小兒子十七,臉上滿是悲哀與激動夾雜的神色,閨女十五,也未出嫁,臉上有些害怕的神色,這一件事之后,這個女孩子的嫁妝肯定大為增加,估計能找更好的人家出嫁了。
“多謝張東主,多謝馬理事。”
這家的女主人還是忍不住在哭泣,男主人的臉上泛起激動和自豪交雜的神采,他一邊接過馬超人遞過來的象征性的小冊子,一邊說道:“我家老大能死在這樣的正經題目上也算不虧,我們窮人窮命,老大他……”
說到這,男主人也有些哽咽,無論如何,眼前這一切還是兒子拿命換來的,叫一家大小不安的就是因為家窮,老大尚未娶親,此前當弓手已經攢了二十來兩銀子,預備今年就把親事訂下來,誰知道一下子就天人兩隔,現在一家人的生活肯定比以前是天壤之別,可畢竟大兒子不在人世了,并且沒有留下后裔。
“唉,節哀。”馬超人已經做過多次這樣的事,知道怎么撫慰,他溫言道:“逝者已經離世,人生總會有這一天,用你的話說是死在正經名目上,一家子也得以過上好日子,令郎如在九泉之下能看到眼前這些,相信也會大感欣慰的!”
“是這個理,是這個理。”男主人雖然是撐門戶的男子,畢竟不能與馬超人相比,三言兩語,似乎就把心里的悲傷說輕了很多。
一旁的人卻是用羨慕的眼神打量著眼前這一家子,更多人的眼光是一直盯著運貨的馬車在看。
包著銀子的包裹,糧食,布匹,鐵器,一樣樣的被搬運下來。
最后的幾十畝地的田契被拿出來時,場面一下子快失控了。
外國人是沒有辦法理解中國人對土地最為深沉的熱愛,哪怕是幾百年后物質已經不缺乏了,只要有邊邊角角的土地,中國人都會試圖種點什么,瓜果蔬菜都行,在這個時期的大明,一個貧苦的家庭突然有了幾十畝地,這真是做夢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年成不好,黃白榜重,他家接這幾十畝地倒未必是好事情。”旁觀人群中的一個中年男子,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
唯一叫人覺得能安撫自己嫉妒心理的就是這幾年的年成十分不好,土地變得十分廉價,甚至有一些自耕農和小地主已經在破產的邊緣。
有土地就得納稅,黃白榜都逃不掉,有功名的士紳還可以轉嫁壓力,普通的田主和小自耕農是沒有辦法轉嫁危機的,特別是年成不好的現在,每畝田還加征了遼餉銀,黃榜加征的銀子白榜就要多收幾倍,各種雜費開銷,火耗,壓的中小地主喘不過氣來,幾十畝地最多算是自耕農,還算不上地主,壓力當然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