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一進門就打聽自己吃飯沒有,雖然小家子氣,倒也是真情實意,李國助聞言一笑,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柄玉如意,笑著道:“還沒有,你跑到浪去了,已經半天沒見你人影了!”
李國助與鄭芝龍其實算義兄弟,鄭芝龍以義父事李旦,說起來關系非比尋常,不過海商之中結拜和收義子之事很多,李旦的義子怕有過百人,雖然鄭芝龍頗受關注,但叫李國助與鄭芝龍兄弟相稱,還是絕無可能。,
倒是數年之后,鄭芝龍羽翼漸成,和何斌甘輝顏思齊李魁奇等人成立十八芝,李國助也在其中,那時候就是正經的結拜的義兄弟了。
鄭芝龍提了提手中的食盒,一臉欣喜的道:“聽說天成衛城的館子有好的,我想這里的飯菜雖是不錯,吃久了也膩味,況且幾千里之遠跑過來,總也得嘗一些當地的食物才不枉此行,所以專門騎馬跑到衛城,找了一個好的館子,叫他們做了一些當地菜帶過來。”
李國助知道鄭芝龍也怕冷,兩手都有凍瘡,臉上也有,見鄭芝龍凍的鼻青臉紅,當下有些不過意的道:“左右是些吃的,值當這么受苦么。”
鄭芝龍笑嘻嘻的道:“當然值得,我饞么。”
李國助也喜好美食,當下笑道:“也難為你一番苦心。”
東西是不值錢,難為的真是有心,鄭芝龍人又伶俐,也不叫小廝進來,自己打開食盒,將菜肴一樣樣端出來。
鄭芝龍指著一碟金黃色的點心,笑道:“這是陽和的杏脯,聽說很有名。”
“這是大同的羊蹄,晶瑩透亮,還很熱,這個天氣吃很滋補身子。”
“這是靈丘的熏雞和莜麥面,都是名產。”
一道道菜肴擺上桌臺,一時香氣飄散開來。
李國助沒有動筷子,他看著鄭芝龍道:“奇怪,這么遠路,又是這般冷天,這菜怎還都是熱著的?”
鄭芝龍笑道:“這不簡單?用厚皮毛包裹著,再裝在我的胸口里,這么一路回來當然還是熱著的。”
他又道:“聽說商團軍中有一種鐵飯盒,專門是冬天用的,分三層,外層是蓋,內層裝菜和飯,下頭還有一層夾層,可以裝進一些燃燒著的木炭,這樣一天下來也不冷。這東西聽著可稀罕,不過我想要人家不給,說是要上頭有令才行,給錢也不行。”
李國助聽著鄭芝龍說話,細細品嘗著那些菜肴,感覺味道確實不錯,他知道鄭芝龍人很機靈,辦這些事肯定不會辦差,當下下了決心,說道:“一官你所求什么,我心里清楚的很。”
鄭芝龍有些不安,說道:“豈能我做些事就要求事……”
“這也是人情使然,誰不是這樣?”李國助阻住鄭芝龍的辯解,說道:“如果是我的事,不妨放給你去做,但張文瀾這邊的事,我觀察了幾天,是一切均有規矩,法度,便是文瀾兄自己最少在表面上也是要守這些法度,規則。他這里事情做的這么大,而井井有條,絲毫不亂,一切均給人一種進取向上之感,這樣的地方,細細琢磨令人感覺可怖,完全不知道張文瀾還能走到什么樣的地步……我說這些不是想夸別人,只是想說,這樣的地方,我們要細細研究,仔細觀察,看人家的長處優點,不要以為人家不懂海上的事就想撈取好處,這是目光短淺……話我已經說完,如果你還想謀南洋的事,我不會支持李魁奇他們,肯定會向張文瀾舉薦你的。”
鄭芝龍也是聰明人,幾乎是一點就透。
這時他有些隱隱醒悟,自己和何斌等人,還有鄭芝虎鄭芝豹他們私下的議論和想法都有些淺薄,甚至可以說是愚蠢了。
張瀚這樣的人物,把基業做到如此的規模,豈能是良善之輩?又豈能不防著人家借機撈取好處?
只怕人家一開始不懂,可能吃些虧,時間久了,一定會把場子找回來的!
鄭芝龍先是悚然,接著卻還是下定了決心,他對李國助道:“大公子的話,令我如在夢中驚醒,不過,我還是想得這個差事。只是想法變了,開始是想撈錢,現在是真的想做些事情,南洋之事,大有可為。看張大人雄心勃勃,投入甚大,不止是人才,還有各種技術,或許還有情報之事,總之,張大人確實是大有為之人,我想要這個機會。”
李家行事,向來是由得各人自為,李旦給了機會,便是叫人自己去做,鄭芝龍如果不去南洋幾地,這兩年內也會自謀生路,當然最好是李旦舉薦,李家自己手頭卻并不需要用太多的人。
李國助心中暗自感嘆,他在李莊已經感覺到張瀚諸多舉措的妙處,也想著變革,但李家的事還由不得他當家作主,鄭芝龍等人都是李家旗下的一時俊彥,但李國助不知道,這些人如果替張瀚做事久了,是還屬李家,或是直接歸了張瀚?
“既然如此,”李國助挾起一塊羊蹄,輕輕說道:“我會向張文瀾舉薦你的。”
“多謝大公子。”鄭芝龍心中一陣歡喜,叉手拜了下去。
接近十一月時,遼東已經不知道下了多少次雪。
整個天地之間,到處都是一片雪白,連遼陽城外四周的高山上一年四季都有綠色的松樹也被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一點兒綠意也看不著了。
身形瘦弱,臉色臘黃的李明禮肩膀上勒著繩索,繩子已經把他的皮肉都磨破,帶出一顆顆血珠。
在他身邊的人們都是一樣,各人都是疲憊而瘦弱,有人穿著破舊的毛皮衣服,多半的人都是穿著單薄的襖服,身體里和袖口里都塞滿了烏拉草用來取暖……這樣做只是聊勝于無,他們營養不良,吃的很差,身體不能自己供給熱力,穿的又少,幾乎人人都冷的打擺子。
李明禮是在開原城被破時被俘,當時守備開原的副將開城投降,周大牛等人突圍而去,李明禮受了傷走不得,在戰場被俘,開原和鐵嶺之戰,女真人屠戮甚慘,只有少量的健壯軍人被俘后留得性命,李明禮便是其中之一。
他被編入正白旗下,成為副將達爾漢的旗奴。
達爾漢是皇太極的重要心腹,也是領兵大將,擁有十幾個莊子,過千莊丁旗奴,李明禮傷勢未好就開始在莊上做活,每日不停的被打罵侮辱,若不是人都有茍活圖存之心,只怕他早就一死了之。
這一群包衣拖運的都是凍魚,女真人在入冬前會打一次魚,開春后再打一次,三月過后魚開始產卵,那時便不打了,到了秋天再開始打魚。
每具爬犁上都有上千斤的凍魚,重量不是太重,但這樣的冰天雪地,道路冰結,積雪覆蓋,人們穿著毛皮裹在腿上的護腿,腳上裹滿了草,在齊膝深的雪地里跋涉,種種痛苦自是不必多言,況且李明禮在內的這些包衣已經承受了太多苦痛,這幾個月來又是大面積的糧荒,糧價已經漲到了一石四兩,甚至還在繼續上漲,這種糧價之下,各家都不會給這些包衣吃多少糧,每個人都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
“狗奴才,快些!”
一個旗丁舞動皮鞭,在空中揮舞著,發出噼啪的炸響。
李明禮吃力的加了把勁,他的眼中充滿鄙視。
這個旗丁原本也是漢人,隨李永芳一起投降,去年剛抬的旗,一直充主子拿大,包衣們都不喜歡這人,當然更不服氣。
“還敢亂看!”旗丁看到了李明禮的眼神,氣不打一處來,一鞭子抽在李明禮的背后。
李明禮感覺全身都在顫抖,他的后背先是沒有知覺,然后是一陣針扎鋸拉般的巨痛。
“快些,再看就再打!”
旗丁威風凜凜的吆喝著,又去抽打別人,李明禮死死盯著這人,右手就向褲筒下方摸下去。
那里藏著一柄小刀,只要抽出來向前一撲,那旗丁就死定了。
“明禮,忍著點。”
一只手伸了過來,按住了李明禮的右手。
李明禮望了過去,那人感覺象是被一只野獸盯著了,李明禮兩眼中簡直沒有人的生氣,只有漠視生死的漠然與野獸般的兇殘。
“明禮?”
“嗯,老曹哥……”
李明禮終于回過神來,向著按著自己的那個點頭致意。
那人穿著天青色的箭袍,也沒有穿毛皮衣服,好在衣料有七八成新,腳上也有雙靴子,箭襖也厚,看著還不算冷,這人腰間還佩著一柄腰刀,頭上也有暖帽,卻是與普通的旗丁或是包衣都不同。
“喲,曹章京。”
旗丁一眼也看到了這人,他卻沒有過來,打了個招呼后,又是把下巴往上一抬。
“曹章京”名叫曹世選,原是遼陽中衛指揮,說起來還是衛所武職高官,只是衛所官不值錢,曹世選并沒有在營伍里當武官,也沒有帶兵,也沒有家丁田產一類,所以被俘后投降,雖得了性命,卻沒有被授官抬旗,不象李永芳等實權游擊一樣,降了之后就有相應的官職授給,曹世選投降后成了旗鼓章京,協助女真額真管著一個牛錄的旗鼓包衣,這旗鼓牛錄其實就是投降的漢軍獨立編成牛錄,隸屬在黑旗之下,也就是后來的黑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