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生,此去一定要說服張瀚,要以大局為重……”這幾天茅元儀腦海中常常想起臨行時孫承宗的囑咐,十三山那邊動靜異常的大,終于大到連寧遠也發覺的地步,經過小心的試探之后,明軍上下發覺十三山的外包圍圈異常的松動,開始時祖大壽等人還擔心是建虜的誘敵深入之計,直到從察哈爾那邊傳來消息,孫承宗等人才確定,十三山之圍確實已經半解,雖然建虜還有兵馬圍困,但外包圍圈已經異常松動,原因便是代善等人率領主力正在和內喀爾喀的五部聯盟開戰,而已經拿了大明百萬兩白銀撫賞的林丹汗,這一次壓根沒有出兵,令大明朝廷上下無比失望。
得到了林丹汗的確切消息,寧遠方面立刻行動起來。
祖大壽等遼西將領立刻受命準備,京師方面也是十分配合,通州的糧倉準備了百萬石左右的糧食,開始籌備運往寧遠,然而朝廷和孫承宗都還沒有下定決心,主要的原因就是從寧遠到十三山有數百里之遠,精銳兵馬打破包圍短時間內能做的到,但糧食如果不盡快運上去,從草原回來的代善率精騎趕回來,那樂子可就大了。
孫承宗的打算就是叫和裕升再出把子力氣,盡量多調大車前來,哪怕影響生意運作也是再所不惜。
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還有孫承宗交代任務時的為難和躊躇,又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感覺到張瀚進堡時的威風與顯赫,茅元儀臉上的苦澀之意就更加明顯了。
“啊哈,”張瀚率先下馬,向著圓領藍袍戴著四方平定巾的三十余歲的男子拱手問好,大笑道:“這位就是止生兄吧,一向久聞大名,見面卻是頭一回呢。”
說起來也確實是,張瀚上次在京城時,茅元儀還有孫元化等人正跟著孫承宗在關門之外,此前兩邊一直是書信往還,茅元儀并沒有到李莊見張瀚,張瀚也不會沒事跑到京城里去專程見此人,所以雖然神交已久,見面是真的頭一回。
“正是下官。”茅元儀現在是贊畫游擊,朝廷還沒有授給他衛所職務和世職,從官職上來說比正二品的張瀚差的很遠,所以雖然是便服,還是擺出下屬的姿態出來。
“咱們是朋友。”張瀚擠擠眼,居然在茅元儀的肩膀上輕輕一捶,笑著道:“何必擺出這般模樣來?”
“朋友?”茅元儀有些發征,喃喃語道。
“是,咱們是朋友。”張瀚道:“止生兄在我們微末之時就幫助過我們,工部用鐵事上也為我們搖旗吶喊過,這些年書信往還也是神交久矣,我們和初陽兄,至之兄也都是至交好友,這樣還不算朋友?”
茅元儀聽了心中感動,雖然還是腹誹著張瀚“朋友”二字用的不對,張瀚是童生,茅元儀自己也并無功名,朋友二字是學校里進過學的生員才能夠的字眼,他二人何德何能,就算一個是二品武職,一個是舉國知名的兵學家,也是不配用朋友二字的。
不過眼看孔敏行等人面無異色,顯然是對張瀚的措詞早就習慣了,茅元儀只得抱著入鄉隨俗的心態,笑著道:“大人既然如此說,下官就算高攀了吧。”
“叫我文瀾就可。”張瀚攬住茅元儀的胳膊,笑著道:“止生是難得來一次草原上,我們羊肉吃膩味了,不過今晚一定要擺出全羊宴,給止生兄接風。”
茅元儀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只得不停的答應著,這時孔敏行上來致意問好,幾個人在前頭走著,護兵們沿途戒備,然而茅元儀看的出來,和裕升的警備水平并不算高,只是以保護張瀚的安全為主,而不是肅清街道,張瀚本人就在街市正中大步走著,毫無官員的威儀,而且張瀚穿著的是普通士兵的灰色袍服,這應該是和裕升的夏季軍袍,比冬季的要短很多,軍袍下擺堪堪只到張瀚的膝蓋上方,料子也要薄一些,裁剪的很好,正合身,街道上行走的軍人都穿著這一身,增添了很多威武氣息,襯托的軍人氣質更加濃郁,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看著都是心動不已。
不過再怎么說,那也畢竟只是普通的軍袍而已……
張瀚的不拘小節和不擺架子,從這一身不變的袍服和隨意行走在街道上就看的出來了。
而更叫茅元儀心驚的就是路過的行人都親熱的和張瀚打著招呼,張瀚多半報以微笑,偶爾可能會有相熟的人打招呼,張瀚就是點一點頭,或是抱一下拳,一里半長的街道就是這么隨意走著,象是在自家的庭院散步一樣。
在孫承宗那里,不管是文官還是茅元儀這樣的幕僚,或是武將,親隨,蒼頭,護衛,沒有人敢大聲喧嘩,更不要說吵吵鬧鬧說說笑笑的在經略府邸殺羊備宴,孫承宗為人很隨和,也沒有什么架子,但只要他所在的地方就一定是安安靜靜,各種事情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哪里象張瀚這里,亂糟糟的跟菜場一樣。
但茅元儀念頭一轉時,竟然發覺自己挺喜歡這樣的菜場般的混亂感覺。
張瀚拉著茅元儀直入簽押房,屋中只有孔敏行坐陪,等茶水一上,張瀚也不客套,笑著道:“止生兄,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茅元儀沒想到張瀚的開頭居然是這兩句話!
這是當初嵇康問鐘會的話,當然嵇康是隱含鄙視,鐘會所答也是暗藏殺機,最終嵇康死在這句話上,茅元儀當然不會懷疑張瀚有殺自己的打算,不過,這話并不好答。
“我是所聞而來,所見之處,亦與所聞相當。”茅元儀知道這話的回答必不可免,只得滿懷誠意的回答。
“止生兄也是至誠君子。”張瀚微笑著道:“不過,除了軍隊,草場改為農田的事止生兄可以不必大為宣揚外,別的事情,倒是可以隨便提起。”
茅元儀若有所悟,輕輕點了點頭。
軍隊當然不能說……張瀚名義上只領兩衛,按大明衛所現在的衰敗模樣,領兩衛指揮的軍官能有一百家丁就算是奉公守法并且是精明干練的好將領了,另外是衛城守備,那最多領一哨三四百人也就夠合格了,然后就是領商團團練,這個事朝廷也知道不好說太細,茅元儀估計就算自己想談,不少人也是寧愿把耳朵給堵起來不聽。
開墾的事,還有和裕升造了這么多軍堡墩臺,這事兒也是不能說的,和裕升上報給朝廷只是在邊墻外加固守備,沿邊造了一些軍臺防御,因為舊邊墻破損極多,在萬歷年間朝廷主持過宣府一帶的邊墻修復,對大同邊墻暫時沒有財力修復,所以張瀚的行為還是頗受朝廷贊賞的,現在東虜生事,張瀚能扼守大同邊墻一段,使北虜消停一些,對朝廷來說就是很大的利好消息了。
當然,茅元儀滿懷惡意的想道:如果朝中諸公知道所謂拓地數十里至百里,竟是眼前的這般模樣,他們臉上究竟會是什么樣的表情呢?
軍事,復地屯田都不能說,一說必定會壞事,張瀚所行,幾近自立,最少也是事實上的藩鎮,從這一點來說,宣大的官員要是被查究起來,掉腦袋都是輕的,要是在太祖和太宗皇帝手里,宣大最少得準備死上幾萬人才能把這事擺平。現在雖是不必有如此擔心,畢竟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說的,自然就是行商規模的擴大。
朝廷禁開馬市,但對蒙古人的態度還沒有崇禎年間那么堅決。天啟朝有天啟朝的想法,崇禎的大局觀有很多、毛病,但在對蒙古人的態度上也不能說完全的錯誤,畢竟明朝國力不足的話,對蒙古這個盟友也是掌控不住,天啟年間給了林丹汗百萬白銀,抵得什么用處?最終也是毫無用處,然而崇禎年間是厲禁與蒙古貿易,包括運送糧食等事,袁崇煥被殺的最核心的罪名之一,就是私運軍糧資敵這一條。
張瀚此時被點明運糧到蒙古也并無大礙,和裕升原本就是商家,茅元儀回京師和寧遠后,盛贊和裕升的商業規模也并無不妥,畢竟京師內外都知道了和裕升的實力,這個商家根在大同,實力遠至宣府山西和京師和整個北直隸地界,還南至山東,河南等處,不管茅元儀怎么夸大和裕升的商業實力,京師和寧遠都不會起任何波瀾。
“之所以叫止生兄這么說,”張瀚接著道:“就是因為我們要調度大量車馬到寧遠,為了防止驚世駭俗,還是先叫止生兄做一些鋪墊比較好,不然的話,我害怕一下子鬧大了,會引發物議,反而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