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新上任的巡撫要來了。”
“怪不得城守營的兵擺出這副樣子出來。”
“這幫孫子,早晨開城門要好處時才有精神,平時哪有功夫扛著槍站這吃這份辛苦。”
“南軍門可惜了,已經部署的差不多,就要把紅毛攆走,結果朝廷等不及了,還好只是罷職,要是被校尉逮拿那就太冤枉了。”
城門口的人不停的說話議論,盡管都是福州土語方言,好在李平之都能聽的懂……這一路過來,鄭家兄弟與何斌等人一直在教他們福州這邊的方言,福州話屬閩東方言,影響十余府數十縣,屬于福建的主流方言,然后就是閩南語等各種方言,方言體系十分復雜,相比而言,山西的方言幾乎是全省一致,就算有一些差別也是不大,并不影響交流。
軍司人員對南方人的方言也是十分頭痛,要求會講的只是少數的軍情人員,大多數人的要求就是能聽的懂大概的意思就算合格……就算這樣也很為難。
閩浙一帶,可能一個縣就是一種方言,想完全聽懂所有人講話,實在是一件相當為難的事情。
這種情形當然會帶來交流的不便,會說官話,又能書寫的人就成為地方上的精英階層,一般都是官紳吏員階層,一個外來的官員想成功的立足,不僅不能開罪這些人,相反要十分倚重他們,這也是給官紳和胥吏勾結起來,上下其手架空主官把持地方的最好的理由和機會。
李平之是十分用心的聽,這才聽出人們話語里的含意。
原本的福建巡撫南居益已經奉命去職,好在朝廷一半是遷怒南居益坐視荷蘭人侵占澎湖半年之久,而且在澎湖島上筑城,南居益動作緩慢,一直沒有把荷蘭人趕走,朝廷震怒的相當有道理。
另一半理由就是朝廷急著要找個地方安置鄭國昌,而且越遠越好,既然大同在北方,很明顯的朝廷需要在南方找一個地方安置老鄭,福建巡撫南居益也就倒霉了。
不過可能朝廷那般大佬也知道自己過份了,南居益得到的處分就是冠帶閑住,意思就是保留級別待遇,先回家呆著,風聲過去自然會考慮給他復職。
這些事的內幕李平之反而知道一些,在城門口議論的人多半處于社會上層,他們的議論是隔靴搔癢,言不及義。
不過既然有熱鬧看,李平之就擺出一副等著看熱鬧的姿態,隨便找了一家小吃攤子,要了一份魚丸,在等待時,也是伸長了脖子看向官道方向。
這時沒有人注意,李平之的目光先瞄過了左手邊的一個稍顯破敗的兩層酒樓,在酒樓的幌子下面擺放著一條藍色的毛巾。
一個黑瘦矮小的中年漢子坐到了李平之的旁邊。
“不要回頭,也不要說話。”黑瘦漢子輕聲低語,在嘈雜的城門口附近,旁人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
這時李平之的魚丸被攤主端了上來,不怎么白的魚丸發出誘人的香氣,熱騰騰的湯水上撒了一把切的很細的蔥花,鹽肯定用的不多,李平之喝了一口感覺味道有些淡。
“城里現在有一個行動組,一個情報組。我叫林德厚,我只負責和你單線聯絡,如果要更換聯絡人,會提前通知,你不必管我們怎么做事,也不要打聽,每個月初五你到這個攤子上聽取最新的情報匯總……嗯,就是這樣。”
“現在有什么情報嗎?”
對方頓了頓,大約是吃驚于李平之的不專業。
不過這個叫林厚德的軍情司人員還是回答道:“副總兵俞咨皋和澎湖守備王夢熊已經到城里了,這是鄭軍門在路上就召來的人,另外有大海船戰艦十五艘,中小船只一百五十余艘,兵丁三千多人在中左所集結,根據這些情況,我們可以確定在近期內對澎湖的收復戰事就會展開。”
“這個情報我們已經派專人跨海稟報了區域一號。”對方又補充了一句。
區域一號就是行軍司政事官的代稱,其實還有很多專業詞匯,比如情報匯報,這里的軍情司采用了海盜的詞匯,稱為“報水”,不過考慮到李平之的水準,這個軍情人員顯然沒有使用專業詞匯的打算了。
李平之點了點頭,開始專門低頭吃魚丸。
說話的人似乎也要了一碗,不過吃的很快,在李平之吃掉一半的時候對方已經消失不見了。
吃完之后,遠處似乎有些騷動,李平之算算時間,開口道:“店家,再來一碗魚丸。”
當天張續文和李平之等人都沒有進城,他們繼續向中左所進發。
中左所又稱為廈門,洪武年間命名,不過人們還是習慣用中左所來稱呼這座離海最近的邊防衛所城市。
除了中左所,還有泉州安平等近海的地方也是沿海漁民和海商用來下海的常用港口,不過從中左所出發,距離臺灣更近。
眾人乘坐的就是和裕升的一艘商船,和裕升純粹的戰船只有五艘,用來在往日本的航線上保護自己的商船,這年頭的大海比后世的索馬里海域還危險一百倍,往日本航線在航海上沒有太大的危險,危險是來自海上的海盜,就算是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普通商船,一旦發現對方沒有自保之力,瞬間變成海盜也是常有的事。
一艘商船最少帶十萬左右的貨,搶下來就是全額的利潤,加上一艘船少則兩三萬兩銀子的造價,多則五六萬兩,搶下來船只和貨物,抵得上在海上跑一年的利潤了,有機會,誰不干?
戰船都是中式戰艦,火炮裝載量很少,主要是靠隨船的步兵和少量的火炮來戰斗,每船噸位只有一百噸左右,小的新平堡號排水六十噸以下,已經淘汰成商船,其實在往日本的航線上已經算大船,而且和裕升的步兵訓練嚴格,武器精良,最少在這兩年的時間內,并沒有哪股不開眼的海盜敢搶和裕升的商船。
當然也有李旦的威名在內,海上討飯吃的誰不知道李旦?而和裕升和李旦是合作的盟友關系,又等于加了一層保險。
戰船是以地名為級別,新平堡號是百噸以下,天成衛號則是百噸以上,而商船以甲乙丙丁為取名標準,來接張續文等人的是一艘丁字級的小船,排水四十噸左右,標準的中式帆船。
“這船是咱們自己造的,還是買的?”
船長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典型的南方人長相,眼睛不大,鼻子扁平,膚色較黑,個子較矮,沿海地方的人又是地處溫熱,個頭一直不及北方人高,就算在后世大家營養差不多的情況下,南方人的平均身高也是比北方人差些。
但在海船上,張續文等身形高大的北方人明顯不適應,站在船舷邊上東倒西歪,走在哪兒都感覺局促的很。
船長和十來個水手卻是無比靈活,他們在碼頭裝貨,大袋的瓷器和茶葉用箱子和編簍裝著,很快就是裝滿了船船,水手和碼頭上的苦力不停搬貨,汗水把衣服都濕透了,船長和幾個副手則是爬上爬下的檢查纜索,督促人補充淡水和食物。
船長叫陳奇貴,看著就是個精明外露的人物,聽到張續文的問話后用帶著濃厚南音的官話答道:“自己造的,天啟二年開造,去年年底下水。”
“這艘船并不大,用時這么久?”
“木頭要曬干的啊。”船長一副看外行的笑臉,當然態度還是很好:“自己造,雖然請的都是造慣船的老手,但木頭要曬干,然后按圖紙慢慢來造,從龍骨到艙室再到甲板桅桿纜索,造船啊,不是容易的事情。”
張續文確實有些吃驚,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闖進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別的不說,光是鄭芝龍等人在幫忙時,水手和鄭芝龍等人打的繩結,他連看都看不明白,那些花巧,手的速度,眼皮一眨的功夫,幾十個繩結都打好了。
鄭芝龍看到張續文的臉色,笑著道:“怎樣,新奇吧?光是這打結的功夫,沒有幾年時間是做不好的。水手不僅要打結,還得爬上桅桿升帆降帆,船長要會的就更多了,帆索,掌舵,看水文判斷天氣風力,記航道,提防海盜,還有船上的疫病,淡水,拿刀子互相砍的水手……一艘船形形色色幾十號人,幾十天內擠在這么一艘小船上,吃的是變質的食物,喝的是儲存了幾十天的鎪水,每天都晃的頭暈……別以為水手不頭暈,浪大了一樣暈,還會吐。就是咱們已經習慣了,小風小浪沒感覺了,倒是下船的時候,踩在堅實的大地上,倒是一陣陣的頭暈,感覺天暈地眩,得適應好一會兒才正常。”
“不容易!”張續文并沒有提高語調,不過所有人都聽的出來他的鄭重。
陳奇貴對張續文的印象轉佳,當下又道:“好教張先生知道,我們島上已經儲存了大量的大木頭,都是遼東過來的木頭,恐怕已經有好幾萬根,夠造一整支艦隊了。咱們福建,就是山都禿了,沒辦法,這幾百年一直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