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金兵已經動了,游兵在二百步內拿著步弓向前游走,他們很有自信,首先明軍的火銃打不到百步之外,另外明軍的弓手也很少,能力射百步之外的更是稀少,他們披著重甲,有一部份是刀牌手,一部份拿著步弓預備騷擾,兩翼的扇形陣列則在他們之后,因為不是曲陣,不是把旗丁放在一個橫面上射箭,所以前方的游兵射箭騷擾也很重要,而在兩個扇面的前方,也有相當多的馬甲和白甲們解下步弓,手持重箭,準備一會拋射過來。
“弓箭而已,對我們來說吊用沒有!”禿頭開始邁著大步在陣中行走著,眼前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部下,有的是從十三山那邊跟過來的,多半是在皮島一帶招募的遼民,只有軍官多半是從李莊到青城一帶選調過來的。
軍官們都是大聲應答著,有經驗的軍士長們也是在大聲鼓勵著士兵。
有不少軍士長都是滿口污言穢語,但被他們這么罵過之后,士兵們的士氣明顯要高出來不少。
罵人的聲音也是七嘴八舌,充斥著各地的方言痕跡。
摻沙子,向來是和記編練新兵的必要程序,這里是遼民的地盤,但十二團的遼民人數也就是七成,其中還多半是故意把不同的遼民編雜在一起,比如遼陽中衛的人就和金州衛的編一起,沈陽中衛的和復州衛的同編,一個連隊的遼民盡量用混編法。
在各種方言的怒吼聲中,所有將士的胸膛挺的更緊了。
“操你們小媽的,把長槍尾端往地底多插些,手上沒勁?”
“盾牌現在不要舉,你娘的,看石塊,近百五十步再舉!”
“你要感覺怕了,就看看左右,身邊全是你一起吃飯睡覺的同袍,你害怕了,轉身賣了自己也賣了他們,你死了不打緊,你的這些同袍叫你害慘了!”
“轉身逃跑是沒有活路的,就算不被建虜殺,我們也會追著殺你,跑到天邊就為了砍你腦袋,各人想好了。”
“死了碗大的疤,老子在軍中多年,死人見多了,告訴你們一句,膽子越小,死的越快。”
“和記的撫恤你們都記得,各人在此之前都畫了押吧?告訴你們,你們死了屁大的事,一家子就等著享福。”
和記挑兵是盡量挑選有家屬的遼民,六十萬遼民在這一帶,想挑出有家屬的適齡男子很容易。這和東江不同,東江鎮可能是感覺有血仇的遼民更容易抒發血誠,所以東江戰兵甚至有不少將領都是和后金有血海深仇的光棍,有不少游擊參將級別的將領一直打光棍,窩在東江多年連個媳婦都沒有,只有副將和毛文龍的心腹親將,夠資格在皮島上修大片的宅邸區里居住,并且擁有家小。
和記認為有家庭牽絆的戰士反而會更勇敢,更容易用軍紀約束。
這一點來說毫無疑問是正確的,當一個男子執矛站立,前方是一群野獸般兇惡的敵人,每一揮擊可能就斬中自己的要害,眼睜睜看著鋒銳的鐵矛刺向自己的腹心部位,或是大刀斬向頭顱和胳膊,身邊是慘叫和血肉橫飛,鼻中是濃烈的血腥味道……在這樣的地方,一個人能保持相當的勇氣,不僅從容而立,還能揮擊戳刺,保持體力和注意力,聞鼓而進,鳴金而退,隊列不散,除了需要長期的訓練和戰場經驗外,對家人的負責和更好生活的期望會迸發更大的勇氣和意志,比純粹的仇恨要強烈和濃郁的多,一個男子在身后有妻子和兒女的話,他絕不會后退一步!
“來了,來了!”
禿頭不停的怒吼著,他真的是身經百戰了,這一次戰事原本可以不打,但禿頭覺得可以打,他就選擇打一仗!
無所畏懼,不必過多考慮,能打就打,強兵是打出來的,沒有犧牲的軍隊是不可能成為一支強兵的。
而且這一戰打的話效果更好,掩護上游下來的人時間可以更久,安全系數也就更高一些。
后金兵的游鋒線已經過了標識著一百步的石塊,最少有二十人同時舉起了步弓,清弓力大,而且重箭拋射向來是游兵打亂敵人鋒線的不二法寶,幾乎就是在一瞬之間,整個戰場都響起了強烈的崩崩聲響。
禿頭在交戰的最后時刻還不忘向左翼叫道:“老任,靠你啦,要頂住!”
二百多步之外的任穆聽到了,扭頭笑道:“放心吧,我老任做事沒尿過坑!”
禿頭又大聲叫道:“弓手,刀牌,組小陣向前,遏敵游鋒!”
前頭的將領早就在等著,一聽軍令,立刻揮動軍旗,鼓聲同時響起。
“虎!”
四百多人一起以腳跺地,齊聲高呼。
“喝!”
對面的女真人也是幾乎同一時間低吼起來。
雙方一個用戚繼光的鴛鴦陣,一個是李成梁的標準打法,兩位大明嘉靖到萬歷年間的最強統帥,一個是一代抗倭名將,一個是萬歷年間唯一因軍功封爵的鎮遼大帥,各有成功之道,兩軍相遇,在很多細節方面幾乎是一脈相承……李成梁的步兵戰法同樣出自大明邊軍,只是不如戚繼光的細膩多變,而其出色的騎兵戰法,被建州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演化為步戰之法,攻擊之鋒銳,也是令人相當的敬畏。
兩邊加起來還不到兩千人的隊伍已經進入了交戰狀態,在這里東邊不到二百里處就是有名的劉梃將軍和薩爾滸之役兩萬明軍的殞命之所,在此時此刻,這兩千人不到的隊伍交戰時,聲威居然已經超過了當年數萬人的大戰。
皇太極是當日戰場的經歷者,他的感覺最為可信。當日解決杜松和北路軍后,放著李如柏的那路兵馬不管,八旗主力往南伏擊劉梃,旗幟招展,號角聲聲時,伏兵大出,劉梃號稱劉大刀,揮舞著數十斤重的大刀在馬上奮戰,須發皆白的老將軍怒吼奮戰,然而還是眼睜睜看著自己所率兒郎被優勢兵力吃掉,潰敗的明軍跑的漫山遍野都是,被騎馬的女真人不停的在背后捅死和射死,劉梃拼命叫喊,勸這些兒郎回來奮戰,可惜并沒有人聽他的,直到最后,劉梃與自己的親信將領一起奮戰到底,盡皆殞命沙場。
皇太極尊重劉老將軍那樣的勇者,但并不把劉梃的指揮看在眼里,一路上耽擱時間很久,而且部隊分散脫節,指揮失靈,部伍不整,只靠著一兩千的內丁和精銳來打仗,這樣的明軍實在太多,不管是杜松還是劉梃都是一樣的打法,這種打法對蒙古人還行,對同樣精于陣戰之法的后金兵就不夠看了。
眼前又是一支強悍的明軍,很象樣子的對手呵……皇太極臉上露出笑意,眼中居然有一些瘋狂的色彩,后人只當皇太極是算無遺策的帝王,其實他首先是一個女真戰士,然后才是貝勒,大汗,皇帝。
明軍游兵也出陣了,他們原本就在主陣外十幾二十步距離,當女真游兵迫近百步范圍時,明軍游兵以小隊形式從四角向前迫近。
這是改版的鴛鴦小陣,一個隊官,兩個刀牌,呈三角形態突前,三人均舉一人高的大盾,護衛身后的四個弓手,由于只是陣前對射,并沒有準備長槍手和鏜手,如果女真人不顧一切沖過來,由三角刀牌手負責將突前的死兵擋住,弓手則急速后退。
軍靴在光禿禿的山腳泥地上踩過,由于多天沒有下雨,地面十分干燥,游兵們踩出了大片的煙塵。
相隔進入百步之內時,仿佛連對方甲衣抖動的嘩嘩聲響都能聽的到,也能看到對面閃爍的銀甲光芒。
對面看過來應該也是有一樣的感覺,每個商團軍的游兵都是戴著頭盔,鐵面具也放了下來,還有保護脖子的頓項,大片鐵片保護著胸前和背后的要害,這是扎甲,中間心口部份還有護心鏡,對心臟要害加一重保護。
腹間則是牛皮革帶,中間也加了一大塊鐵鏡,這是對柔軟的腹部加了一層保護。
在腿部則是甲裙保護,小腿到大腿間加了護脛,然后下面才是軍靴,每個游兵都是武裝到了牙齒,身上的具甲裝束重達五十斤以上,每個人都好象是標準的鐵人,僅從裝備來看,對面攻過來的女真游兵顯然是相當的吃驚,甚至有不少女真游兵發出驚呼聲,這些游兵都是各牛錄抽出來的馬甲,距離白甲一步之遙,他們也是久經戰場的戰士,年齡在三十左右,他們都有雙重甲胄,有幾個披鐵甲,多半是綿甲和鎖甲,他們步伐從容而輕捷,象一群在戰場上游移著的貍貓,這是長期訓練和鍛煉加實戰練出來的步法,他們絕對不會在同一個點停留超過十秒,在戰場上,移動的游兵才能盡可能的保障自己的安全,步伐不靈活游走不堅決的早就被淘汰了。
但這些女真游兵真的很少見到這樣重甲裝束的明軍,最少在他們眼里都是東江明軍。
一個個鐵人般的將士擺出小型的掩護加攻擊陣列,女真人看到了,感覺十分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