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持續震動,馬世龍卻不敢耽擱太久,好在還有五六個總兵沿錦州到右屯一線駐守,女真人除非動員整個八旗否則也不會攻過來,從目前的天時和種種跡象來看,遼西被大舉進攻的可能性還并不大。
估計剩下的時間就是要各種扯皮打筆墨官司了,馬世龍也不敢拖延太久,此前他在柳河口已經派了塘馬往山海關報信,茅元儀寫了封簡短的書子叫塘馬一并帶回去,壞消息得第一時間給閣部大人知道,好叫他老人家早早知道消息,想出應對之法。
待七月初七時馬世龍一路回到關城,第一時間就到經略府邸請見,孫承宗也是第一時間接見了他。
“閣部大人。”馬世龍一身戰甲未除,身上滿是塵土和汗臭,鎧甲內蟣虱從生,越是這樣,他心中反而要舒服不少,當下跪下請罪道:“卑將真是無臉來見你老人家,但不來也不成,此戰之敗完全是卑將之過,卑將已經命幕友擬了奏折,待閣部大人看過之后,隨時拜發給朝廷請罪。”
孫承宗一手將馬世龍扶起,溫言道:“蒼淵將軍不必如此,世間名將哪有不打敗仗的,武圣還有走麥城的時候呢,一場敗仗不值得如此自責。”
馬世龍大慚,起身說道:“閣部大人放心,卑將已經在奏折中說明,調兵遣將臨陣指揮俱是自己所為,與閣部大人沒有絲毫關系。閣部大人運籌無錯,只是卑將無能,未能率部下克敵致勝。”
“這般說足見蒼淵將軍好意,老夫心領了。”孫承宗捋了捋漂亮的大胡子,笑著道:“不過朝中政敵,又豈會放過這般大好良機?將軍是將才,老夫深信這一點,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老夫仍然還是會力保。當然,免官革職和一時的牢獄之苦怕是免不了,但圣上如果免了老夫經略一職,怕是會心中有愧,所以蒼淵你還是會有機會放出并起復,將來如果真的感念老夫,就多為老夫殺幾個韃子吧。”
馬世龍大慟,此時才感覺到這個老人是遼東真正的定海神針,自己一直在其羽翼之下被庇護著,這才有這么舒服的遼鎮總兵可當,在此之前可笑自己自視太高,還以為憑戰功可以壓遼西將門一頭,這一次布置失宜,貪功冒進,說白了還是心態太過急燥的原故。
孫承宗又勉勵了馬世龍幾句,這才端起蓋碗,屋中的長隨當下送馬世龍出去。
眼看書房門前馬世龍叩首垂泣而去,孫承宗微笑道:“馬蒼淵還是個有良心的,老夫在遼西不知道對多少大將推誠以待,恩結其心,但真正感佩老夫情義,戰場上定然聽從指揮的,老夫心里也就只有馬蒼淵一人耳。”
茅元儀道:“祖大壽向來也是對閣部大人恭謹無違。”
“哦?”孫承宗笑道:“祖復宇么,他對我向來確實恭謹,但那是重修寧遠城之后的事,當初他一心想退回關內保命,寧遠基業也不要了,跟著王在晉反對我的重修關外諸屯衛堡壘的策略,后來王在晉勢敗,他見機不妙立刻投效老夫,這幾年來兢兢業業的聽令行事,看著不錯,但你想想,如果他真的對老夫有那么一點感恩之心,這一次右屯出兵,從前鋒,定武,沖武三營調鐵騎營兵出戰,祖家諸多子侄無有人一出兵,也就是說祖家的內丁沒有派過去一個。這般忠愛,老夫還是敬謝了。”
茅元儀也是聰明人,這么一提點就明白過來,當下恨恨的道:“不僅祖家,滿桂,趙率教,還有袁蠻子,心機都是可疑。”
“哎,這樣你就過于求全責備了。”孫承宗搖頭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想,人家已經盡了本份做事,只是沒有做更多便心生埋怨,這樣的話,誰敢與你共事呢?說實在的,就算是柳河之敗以前,我也沒有想到,八百鐵騎營的精銳居然不是五十戰兵和五十旗丁的對手啊?自此之后,對東虜的戰略還是要以守為主,否則還會鑄成大錯的。如今想來,沈陽和遼陽之失,沙嶺之敗,這些戰事失敗并非是當時的封疆和武將無能,而是東虜的戰力切切實實的在我們之上。日后,不記清這一點,朝廷遲早還是要再吃一次大虧。止生啊,將士們都是一條條性命,不光是費朝廷米糧養著的戰兵,而是一家家戶戶從襁褓幼兒養到大的,也有父母妻兒,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性命,和你我一般無二,沒有區別。這一次,戰死了八百將士,包括一副將一參將,諸多都司,守備,千總,朝廷問責,老夫何辭以對,又有何顏面留在遼東經略任上啊……”
茅元儀知道孫承宗已經上疏解釋戰事經過,并且是把責任多半攬在了自己身上,茅元儀記得是大學士孫承宗奏:“關外哨探巡河陷沒,大將奉圣旨,馬世龍調度失宜,輕進取敗,軍法俱在,姑令其戴罪立功,臣為樞輔,身膺重任,著一力擔當,督撫道將嚴加守備,務使萬全,臣以老病……”
底下茅元儀沒有細看,不過多半是孫承宗請罪和以老病而辭官的說法。
“老夫經略遼鎮數年,從一片破敗只余關門和寧遠兩處地方,到現在重修錦州并右屯,大小凌河堡,復地數百里,安置遼民五十萬,立遼鎮營頭四十,兵最多十四萬,裁撤過后也還有十一萬人,甲胄兵械戰馬糧餉俱全,雖然耗費國家千萬,但最少老夫可以說一句無愧于天子和庶民百姓……”
孫承宗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只是老夫不知,營伍新立毫無戰力,如果老夫去后,東虜進窺之時,遼鎮上下是否能頂住壓力,將東虜逐回了。”
茅元儀心中其實也相當的迷茫,在柳河之戰以前,由于遼鎮現在士騰馬壯,糧餉充足鎧甲軍械糧請,茅元儀等人私下里感覺已經做到了甲堅兵利,對營兵的操練由于是孫承宗親自抓,所以感覺各將操練也較為上心,最少比幾年前把營兵當純粹的炮灰要強的多。
遼鎮兵在數年之后就成為大明最頂尖的強兵,一方面是對東虜戰場的歷練,另一方面確實是由于餉械充足,將領對普通營兵也較為關注,不象別的軍鎮對營兵根本不管不問,所以在崇禎早年時,不管是對農民軍的戰事,還是平定吳橋兵變,遼鎮鐵騎都是平亂的主力,所謂關寧鐵騎的威名也就是這樣闖下來的。
在此時茅元儀等人才感覺到與東虜的戰力差距,簡直大到了叫人絕望的地步,包括孫承宗在內都是不怎么明白,為什么大明王師會孱弱到如此地步,不過有一點值得欣慰,還好這一次是試探性的小規模的進攻,如果是按朝中那些書生所言的與東虜決戰,恐怕十幾萬大軍又如薩爾滸和沙嶺之戰時的大明將士一樣,十余萬人橫尸沙場,遼西的大局也非轉瞬之間崩潰不可。
一隊穿著綠色襦裙的都人搖著鈴鐺走過,天色昏黃,但還遠沒有到天黑的地步,宮中各處都還很明亮,紅色的永巷高墻和黃色的殿頂沐浴在黃昏時的光彩之下,和綠色裙裝的女孩子搭在一起,真是無比絢麗。
到處都是穿著淺黃色或是灰白色服飾,戴著三山帽的宦官,到處都是宮門上鎖的聲響,整個宮城包括三海在內共有五六萬人居住,包括太監宦官和大量的宮女,整座宮城可不是后世那個博物館,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影,居于其中的人們在此時算是快結束了一天的勞碌,除了值夜人員之外,多半的人在天黑之前會回到自己的居所,然后很快就可以上床休息了。
只是這樣的天氣想早眠也并不容易,天氣很熱,宮城之中到處都是墻磚殿閣建筑,熱氣發散很慢,比起遍布園林水榭的三海和萬歲山要悶熱許多,當今天子雖然年輕,但不喜歡折騰,和他的祖父萬歷皇帝很相似,不怎么好女色,也不怎么喜歡折騰,和精力充沛,在三海豹房一帶來回折騰的武宗皇帝差遠了。
天啟皇帝最愛的還是自己的木匠活,乾清宮不光是一個大殿,整個殿閣包括正殿和東西暖閣,還有殿后的諸多配套的院落,天啟皇帝不僅有專門的打造木器的宮殿,在居住的乾清宮的配套院子里也有自己的整套物事。
由于天熱,皇帝推移了晚膳的時間,平常是下午四點用晚膳,這也是漢民族千年之下的傳承,以前的漢人只吃兩膳,早飯是在早起忙完農活后享用,大約是早上十點,然后在下午四點再吃一頓,一天就這么結束了,到了大明已經普遍改為三餐,但皇室用晚膳的時間還是相當之早,與普通的人家并不相同。
大約在下宮門鑰匙之前,天啟才將將吃完晚膳,天熱,大殿頂高又透風,在正殿用膳的皇帝還是熱的滿身大汗,皇帝只用野鴨湯泡了半碗碧玉粥,吃了幾塊精巧的宮點,慣用的燕菜則是一口也沒有吃。
由于擔心皇帝用膳不香,近來日漸消瘦,又經常咳喘,張皇后著自己宮中的都人送來一碗冰鎮的燕窩銀耳粥,消火清熱又滋補,皇帝對這個并無興趣,不過冰鎮之后這粥冰涼可口,天啟皇帝將一碗粥吃光了,送粥的都人十分高興,因為她知道回去之后,皇后聽說了必定高興,會給她相當豐厚的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