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龍接過來看,他粗通文墨,若是文字寫的艱澀不免就得幕客來看,不過和記的這書信寫的相當淺顯易懂,所以黑云龍也看的懂。
文字只有幾十字,大體是說迫近關門迫不得已,今草原上將士斷炊,而黑云龍斷絕糧道,將士枵腹憤怒,自是有過激之舉。若解除封禁,由糧車自由出入,任薊鎮盤查,或只出不入,則薊鎮和朝廷亦可放心,而和記將士也能感激至深,不會再有激憤之舉。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并沒有絲毫威脅之處,可是底部沒做完的文章結尾也是相當的明顯。
如果黑云龍再禁止和記車隊在薊鎮活動,那么餓著肚皮的將士能做出什么樣的事情,那可就難說的很了。
眾人面面相覷,吳中偉有氣無力的道:“這事是黑將軍來作主,本官不置可否,只能如實上奏朝廷,由朝廷決斷。”
“朝廷多半是留中的。”提起這些事周文郁精神上來了,當下分析道:“允其所請,朝廷顏面何在,雖然薊鎮是自行其事,現在鬧大了也有關朝廷顏面了。但朝廷也不會峻拒所請,畢竟和記打的是北虜,民間風評甚好,現在其說在草原斷糧,朝廷不允其糧車補給,于情于理說不過去,民間議論也會嘩然!所以干脆留中不報。吳軍門若為朝廷顏面著想,不如以巡撫手扎下令開關門,不過要先令其退兵,這樣大家顏面都好看,朝廷威望不失,將來也會記得老大人的功勞。”
吳中偉輕輕搖頭,根本不理此議,上報他肯定是要上報的,怎么做由黑云龍自己決定。他只管上下通達,稟報事情來由,事不是他惹的,怎么解決他亦不管。這樣將來才不背黑鍋,這周文郁的辦法如果是對有意仕途的官員來說是好法子,有擔當有決斷,將來朝廷會記得,可是也可能會招禍上身,吳中偉這種只等著退休回家的老官僚,怎么會去冒這種風險?
吳中偉斜睨了周文郁一眼,遼東巡撫袁崇煥身邊盡是這等人,將來很可能要捅出大簍子來……
黑云龍猶豫再三,終不愿再替別人背黑鍋,當下道:“軍門大人,末將也是怕混入太多奸細才禁絕和記車行,現在既然是草原斷糧,末將以為可先令和記安撫亂兵,退離關門,然后再由糧車出關補給,軍門大人以為如何?”
吳中偉道:“這事是你的首尾,本官不會過問。”
黑云龍當然知道這老油條絕不會把事攬上身,從頭到尾都會擺出毫不知情的姿態,既然這事是他惹出來,當然也只能由他黑云龍來解決。
當下叫過一個幕客過來,按意思稍作潤色,寫成文字叫士兵用響箭射還回去……
周文郁還道:“不要寫太深奧,他們一群商人不要看不懂!”
黑云龍橫了這白胖子一眼,現在還在上竄下跳,剛剛炮聲之下嚇的面無人色,靴子都跑掉一只,光著腳上來,現在又活過來了。
周文郁還道:“總鎮大人‘亂兵’兩字甚妙,這一下兩邊的干系都撇清了。”
“真是個妄人啊。”連吳中偉都搖頭笑了起來。
“成了,成了。”一個政事堂的機要吏員扶著帽子小跑過來,一路上手舞足蹈,簡直是喜不自勝。
也還好吏服和軍服類似,這吏員跑動時相當快捷迅速。其上身與大明男子的衣袍類似,只是加上兜口口袋,易于裝帶筆墨或是當用的物品,下擺則收束很短,配上褲子和靴子,看起來既添了軍人氣質和威風,也相當的容易穿戴,線條裁剪相當得體,線條流暢,就算官吏穿著也相當得體。當然官吏的衣袍稍有不同,以示區別……
“蔣元瑞。”孫敬亭臉上帶笑,卻是訓斥對方道:“不要這么毛躁,又不是三歲小童。”
“是,屬下有些忘形了。”
炮擊已停,大軍卻還在前方列陣,并且在軍陣之間有相當明顯的打造云梯車和云梯的人群,相信關門上的人已經看到了。
商團軍不是擺出要攻城破關的架子,而是如果事有不協就一定要破關而入。
這一層精神樞密院已經向所有將士解釋過,如果只抱著訛詐的心思來威脅,那么事情多半不成。如果真的有破釜沉舟的打算,很可能就會達成所愿。
后一層意思當然不會向將士們明言,而是高層們才明白和體現的精神。
孫敬亭等人在陣后等消息,臨時搭了個大帳當指揮中心,梁興原本在指揮車上看著楊泗遜進行陣前指揮,看到關門上射下響箭也趕了過來。
大帳中聚集了不少人,各人眉眼間也都是有憂色,倒是不怪他們,只因眼下這事確實是相當的冒險,若大明一方死硬到底,一場大戰就提前爆發了。
不要說將士們剛打完仗和調完防,正在休整期,就算心態上也未必就真的準備好了。
倒是經此一事,朝廷嘴臉暴露出來不少,相信不少將士對攻打大明的心理障礙減輕了很多。
待書信呈上,孫敬亭草草看了一眼,臉上也是露出微笑來。
再遞給梁興,劉鵬,李平之和何斌等人看,各人都是微笑起來。
梁興更是哈哈大笑,說道:“不料事情果然是這般了局,妙極,妙極。”
李平之神色平靜,說道:“朝廷這幫子官員,一向就是這樣,欺軟怕硬,今日這般結果,并不算意外。”
張瀚若是在此,必定能想起皇太極勒索宣大地方官員的事,女真征察哈爾,一路打到青城,回師時糧餉不足,結果就陳兵勒索宣大,宣大地方官為免生戰亂,耽擱了自己前程也是答應下來。
這事實在丟臉,也是大明官吏將士被皇太極看清楚了底細,其后連續數次入侵,八旗兵都是如入無人之境,堂堂大國,被幾萬丁口的異族欺負到如此地步,說實在的連北宋也不如。北宋是被搗心一拳,直接被突襲打下了首都,算是巨蛇被斬首,地方上的損失反而不大。而大明亡國之前,首都一直平安無事,卻是叫治下的千萬子民替皇帝和百官擋了災,歷次八旗入境,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地方損失極大,多少人家妻離子散甚至舉族被殺,地方上城鎮被破壞,村落淪為荒地,百姓要么被殺要么被當成牛馬豬羊一樣掠回女真地界,成為包衣,當牛作馬……大明有如此境遇,有什么資格夸說武功!
眾人皆有振奮之感,這一次成功,可見大明還是底氣不足,孫敬亭的冒險成功,還是得益于自家力量的強盛。
正如李平之所說,抱定破口而入的決心之后,反而容易得到想要的結果。
孫敬亭也是用十分欣賞的眼光看向眼前這個青年。
張瀚已經決心在未來十年內重新經營西域,以卻圖南城為核心,不走河西走廊,而是從蒙古方面向西域進軍,二十年后,將西域地方重入版圖。
趁著王朝新立的興盛期,張瀚很想把這些問題都一次性解決,孫敬亭曾經和張瀚多次討論過西域經營的人選。
常威是好人選,可是臺灣那邊也離不開常威。
莫宗通經常北方和俄羅斯人貿易,熟門熟路,而且長于內政短于軍務,膽魄上也欠缺一些,不是太合適。
梁興等人又專心于軍務,西域的事不光是打仗,還有政治和經濟上的考量,純粹的軍事人才并不合適。
而孔敏行和李東學等人都各有優缺點,總體來說張瀚都不是特別滿意。
倒是孫敬亭發覺了眼前這個英才,他若有所思,難道是這一次行動的另外一個大收獲?
十年之后經營西域,李平之三十多歲正當其時,而且經驗豐富,性格又是銳意進取,到那時,恐怕再也沒有比這個人最合適不過了。
一念及此,孫敬亭終于也跟著眾人大笑起來。
對西域的經營,在張瀚和孫敬亭的心里不比奴兒干都司輕多少。
自漢唐以下,中國只要強盛就一定會經營西域。
到了大明時,對西域的經營一直不被重視,從明太祖洪武年間王朝最興盛時期對西域興趣也并不大,這里頭原因很多,也不能對明太祖過于苛責。
但以張瀚的立場來說,中國的版圖不能缺那一塊,滿清最大的貢獻就是從清初到中期一直不停的與衛拉特蒙古人交戰,乾隆時期徹底消滅了準葛爾部,并且鎮壓了回部的叛亂,乾隆之后,西域定名為新疆,從此完全附入中國版圖。
而張瀚一心要消滅滿清,如果和記成功,清朝不復存在,而他又不去經營西域,中國版圖將在幾百年后缺了一塊,那這個罪過可就大了。
對西域的經營到目前來說還只是構思和想法,要等和記徹底騰出手來,將大明和東虜解決之后,擁有充足的財力和兵力之后才會付諸實施。
時間表是十年,也可能是十幾二十年,張瀚還年輕,他等的起。
不過不論如何,西域遲早將是囊中之物,對此孫敬亭很有信心,也可以說是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