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陣子,滿臉悲苦之色的皇后從暖閣中慢步走出。
皇后看看信王,說道:“皇上馬上要小殮,請信王來主持。”
“是,皇嫂。”
信王答應著,他精神還很激動,甚至站起身時都有些吃力,身體有些在微微顫抖。
一個太監想過來扶信王,卻被信王一拂袖擋開了去。
皇兄二十來歲就逝世,信王卻一向康健,而且信王知道自己絕不會服丹,身為大明皇族的一份子,信王打算要活的長久一些,此時此刻,人心浮動,信王更不會給人以虛弱的感覺。否則,人心不附。
這太監也有些省悟過來,自己退向一邊,臉色有些發紅。
這么一來信王反而鎮定下來,他走向張皇后身后,小聲道:“皇嫂,此后當一切如常!”
“不然。”張皇后不愧她的賢名,輕輕搖頭道:“信王敬我,我心中感激。不過內廷之事,以后我不會再過問了,周妃賢德,內廷當以她為主持了。”
這也是應有之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內廷當然也得換主人。如果張皇后有子,則她可以為皇太后,內廷仍以她為主,可惜張皇后無子,以嫂子的身份居住在內廷,只能算半個主人,算是客居的地位了。
這種心理很微妙,饒是張皇后向來支持信王,也很喜歡信王妃,此時此刻,不免又紅了眼眶。
剛剛逝去的天子,不管對天下臣民的意義如何,對張皇后來說是丈夫,也是倚靠,就是她的天,現在,她的天離她而去了。
但天家的事不象民間百姓那樣,婦人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只管攬著丈夫痛哭就行了。張皇后不必自己動手,但此時此刻信王還不是內廷之主,很多事情得張皇后親自安排方可。
“給皇上小殮,然后入棺,移至乾清宮正殿。”皇后強忍悲痛,吩咐著道:“敲景陽鐘,宣布皇上已經離世,開宮門放勛貴戚里和大臣進來參謁觀瞻遺容,明天一早宣群臣再進宮,宣布遺詔,請信王在靈柩之前即皇帝位……”
信王站在已經在臉上蒙了白布的皇兄遺體之前發呆。
在不久之前,皇兄還在和自己說話,殷殷囑托著自己,時隔不久,已經是天人兩隔了。
“皇嫂……”聽到叫自己即位的話,信王流淚道:“臣弟不敢。”
“此時不要推托了。”張皇后道:“大位不可空虛,國不可一日無主!今日信王便是儲君,明天就繼承皇帝位。皇上臨終之前不是對你說過,吾弟當為堯舜!”
“是……”適才話說了很多,信王對天啟最后的話都沒怎么注意聽。道不同,則不相為謀,信王對皇兄有一些感情,但不代表他能接受天啟的治國理念。
笑話,用一個太監來治國,凌駕于滿朝文武之上,甚至連皇帝也將權力拱手交出,這算什么?大明天下要是真的淪落至此,將來他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此時的信王當然不敢相信,在歷史上他治國十七年,生生將一個龐大的帝國治理到崩潰,自己則逼迫妻妾自盡,然后親手斬殺女兒,披發遮面,逃入景山上吊自殺,死后也是以發覆面,無臉見人,更不要說去見他的列祖列宗。
“吾一定會治理好大明。”信王終于動容,說道:“堯舜不敢當之,但愿能為太平天子,將來面見皇兄,可以面無愧色。”
“信王一定做的到。”張皇后妙目含淚,信王肯讀書,有想法,親近儒臣,這也是她心目中的帝王之選,相比信王,張皇后也覺得自己的丈夫治國有偏差,實在是太不象話,她苦勸過很多回皇帝都固執已見,而后妃也不能過于干涉政務。現在這樣,雖然皇后心痛于丈夫離世,但心中也不無欣慰,信王上位,終于要撥亂反正,大明天下,就要太平中興了。
小殮就是拿九套亡人所者的服飾先后換上,然后還有凈面凈身等儀式,雖然只是小殮,耗時也是很久。
到下午時,包括各家勛貴在內的文武百官分別從左右掖門入宮抵乾清宮,信王并未受拜,而是避在偏殿之中。
這時宮中已經嚎啕聲大作,來拜謁遺容的勛貴和文武百官俱是在痛哭,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人們都得做出萬分悲痛的樣子,必須得嚎啕大哭,這個時候當然也不會有御史彈劾君前失儀,今上已經成先帝,大明在十年之內失去了三個帝王,真是流年不利,當然人們要知道十幾年后就亡國的話,應該感慨這是天數!
不管是萬歷多活十來年,或是天啟多活十來年,大明都可能不會亡國。
人們常議論,如果是朱元璋或某個杰出的帝王代替崇禎,大明會不會能挽回亡國的命運。其實不需要,就天啟再多活十幾年就可以了。
等小殮結束,將天啟尸身移在乾清宮正殿,接下來還有相當多的繁瑣的喪儀禮節等著,勛貴群臣次漸退出,宮中也逐漸恢復安靜。
信王也從正殿退出,在乾清宮后的一座配殿的正殿端坐。
這時太監和宮人往來不停,所有人都將平時的吉服換下,改為穿著喪服。
至傍晚時,有太監帶人送來膳食,信王不置可否,令人擺放在眼前,但從頭到尾并沒有動一筷子,一直到溫熱的御膳變冷,信王也是一口未動。
信王不僅不吃飯,也不飲水。
至晚間,張皇后派人來詢問原因,信王靜靜的道:“皇兄驟然崩逝,心中太過哀傷,食不下咽,有勞皇嫂惦記,并無其它原故。”
后來張皇后大約知道了信王的心思,并沒有再派人來問飲食之事,卻是派了一隊太監站在配殿院落之前,持銅拂塵護衛。
天黑后,四周逐次點亮燈籠,起更前后有人要熄燈,信王則令繼續張燈,不必熄滅。
這一天一夜,不僅宮中的人忙碌不休,外廷也是一樣,遺詔將在明天頒布,到時候信王府的人就能入宮來,并且以天子近侍的身份護衛在信王身邊。
信王靜靜的坐著,等候天明。
可想而知外間會十分忙碌,最忙的肯定是內閣和禮部的官員,官員們也要按制守喪,更換喪服,禁飲酒宴樂,民間也是一樣在一個月內禁婚喪嫁娶……皇帝之崩為山陵崩,理應有這樣的待遇。
信王目光炯炯,橫劍于膝前,兩眼直視殿下,殿中一片空曠,只有信王一襲白衣,端坐不動……
少年親王在明亮的燭火下端坐著,白皙的臉龐毫無表情,但兩眼始終炯炯有神,端坐一夜,直到東方既白。
“我大明又有主矣。”幾個老太監熱淚盈眶,相比天啟皇帝,眼前的少年信王似乎真的更成熟穩重,看起來又象是圣君再現的樣子。
歷經晚年不良于行,足疾嚴重的萬歷皇帝,好色無度,死于女色過度的泰昌,還有被文官譏為小蜜蜂的隆慶皇帝,還有木匠皇帝,稟賦很弱,身體一向不好的天啟皇帝,再看眼前端坐不動,神色儼然,眼中滿是堅毅之色的少年信王,不少年過七十的老太監由衷感慨,這是世宗嘉靖皇帝的樣子,這才叫帝王之風。
天明之后,周后等人在宮門開啟之時第一時間入宮,信王府的太監也進來了好幾十人,都在信王身邊圍繞伺候,將信王嚴密保護起來。
周后只帶著幾塊燒餅和一壺清水入宮,信王這時也顧不得什么了,先痛飲一番,清水都打濕了他胸口的衣袍,相當顯目。
然后就吃燒餅,餓了大半天加一夜,信王已經是饑腸轆轆。
在信王吃喝的時候,勛貴和大臣們再次入宮,過不多時,就有人請信王到乾清宮正殿。
吃飽喝足的信王端正儀態,以最莊重的神情隨諸多太監抵乾清宮。
首輔顧秉謙站在靈柩之前,宣讀遺詔。
信王聽到以皇五弟繼承大統的話,伏地大哭起來。
群臣由是勸進,信王三次推讓,群臣堅請,于是信王在靈前即皇帝位,從這一刻起,正式成為大明的皇帝。
內閣擬定的新年號為崇禎,但現在還不能改元,按慣例得把這一年過完,也就是天啟七年過完,到了明年一月的時候,正式改元為崇禎。
崇禎,也就是崇尚貞德,追慕美好的德性。
可能是大臣們經過光宗的好色,天啟的荒唐,希望新的帝王是一位內圣外王的圣君?
哪怕是閹黨,只要是文官,最少在這些事情上都是盡量的拔高自己。
信王對自己的新年號相當滿意,他并無不滿,至此新主確定,宮中內外將以信王,也就是崇禎皇帝為主了。
眼前盡是鐵與火肆虐過后的痕跡,大片的無頭尸體被積雪掩蓋,但還是有相當多的尸身暴露在曠野和村落之中,幾乎是隨處可見。
從十一月準備,十二月動員,天啟七年的末尾出兵,到崇禎元年時,一萬四千人左右的女真主力,配合一萬多剃頭投降的朝鮮人渡過鴨綠江,三萬余人先拔除朝鮮的六哨邊境防兵,將其輕松斬殺干凈,然后三萬多兵在四更前后渡江,并且在天明之后就攻陷了朝鮮的義州城,殺府尹李莞,判官崔夢亮被砍頭,全城居民被屠殺一空,無有人一幸存。
此后八旗兵分路進兵,此次出征是阿敏為主帥,貝勒濟爾哈郎,阿濟格,岳托,杜度,碩托還有多爾袞都奉命率自己旗下的精銳兵馬隨行。
由于朝鮮地狹民窮,多為山地從林,百姓窮苦,所以后金兵出動的主力并不為多,只有一萬四千人左右,其中還有數千旗丁,戰兵只有六七千人。
就是這樣的軍力配置,朝鮮人也根本擋不住,后金兵攻克義州后開始分兵,阿敏率主力繼續向南,一路兵馬沿宣川浦口開始往鐵山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