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工場沒有搬遷走的時候,可以沿著河水看到大量的被水力牽引的織機,在河水的沖涮下,機器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織機不停的轉動,比用人力和畜力要節省大量的開銷,并且節省了制成紡織品的時間,這也相當的重要。
另外就是水力壓機和鍛機,還有大量的鏜床和車床,整個河畔都是各種各樣的工場,數萬工人在各種類型的工場里忙碌著,每到吃飯時候,飯堂內外都是過往的人群,由于人群太密集了,隔著很遠觀看的話,更就是一窩窩的蟻群。
莊戶人見識短淺,在這個信息匱乏的時代,很多人根本不曾出過家門,李莊繁華起來之后,很多附近的莊戶人跑過來看熱鬧。
一群群的人蹲在河對岸看著工人們到集體食堂吃飯,然后蹲著蹲著,這些閑漢就漸漸成了對面工人群體中的一員,數年時間下來,整個大同幾乎已經找不到與和記無關的家庭了。
除了工廠區就是倉儲區,還有大片的住宅區,相當氣派廣闊的軍營區,還有精英人員居住和工作的研究所區域,相當神秘,令人有些敬畏的軍情司區域。
整個李莊,曾經是和記的核心所在,也是每個和記人臉上的光彩,很多人不惜一切都想到李莊這里來替張瀚效力,這曾經是很多人的夢想。
現在李莊已經空了,住宅區只有少數的婦孺留著灑掃看家,就算是官兵來了也不會為難這些婦道人家,她們都是附近莊戶人家的媳婦,和記給了工錢,叫她們隔幾日到張瀚等人的府邸里打掃一回,以免無人的時間太久,使得府邸過于破敗骯臟。
這不一定是張瀚本人的意思,對男人來說,可能會緬懷一些過往的事和人,但男子不會對一幢宅邸過于看重,這可能是常寧等婦人的主張,對婦人們來說,宅邸中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和情感劃上等號,代表曾經的經歷和過往的感情,她們不會忍心見到李莊的住宅變得破敗不堪,在這里生活的幾年,相對要安穩很多,不象在草原之后,張瀚踏上爭霸之路以后,婦人們雖然有無上榮光和更富貴的將來,可是也失去了曾經安穩幸福的時光。
在王長富等人的眼前,到處都是空蕩蕩的房舍,倉儲區的糧食和鐵器布匹,還有各種雜貨早就搬到草原上去了。
工場里的機器也全部搬走了,現在紡織廠就在小黑河的河畔,那里修了多道水壩用來控水,水流湍急,更適合帶動機器,可能在這里的工人已經早就把李莊白洋河畔的廠房舊址給忘掉了吧。
王長富如鋼針般的胡須抖動了幾下,他冷然一笑,說道:“燒掉?咱們當初費了多大心力,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把李莊一帶建成這樣。大人常說,將來如果可以回來,李莊照樣能成為一個工商業的中心,和新平堡張家口等貿易馬市地方很近,內外兼顧,道路暢通,有靈丘鐵礦也在附近,鐵器和布匹生產基地,轉運中心,李莊是咱們一手一腳踢騰出來的家業,將來得比現在還要好,只要咱們在一天,李莊就繁富一天,咱們不在了,還有兒子,孫子,他娘的,誰敢燒李莊,老子燒他的家!”
教官被這么狠狠排揎了一通,卻是滿心歡喜,竟是忍不住笑將起來。
四周的人也是笑,只有一些二十左右的青年們沒有笑,臉上也有些迷惑。他們要么是在新平堡的學堂出身,要么就是這幾年在草原上的學校里畢業,又在草原的駐軍里實習兩年,然后再考入中等武備軍官學校深造,他們的人生經歷多半和李莊沒有太多交集,反而是對青城,小黑河堡,集寧堡更加熟悉,他們在草原成長,也參加過一些戰斗,對李莊的這一切,包括和記白手起家的過往,很多人都會講給這些后生聽,但聽到的故事和真正經歷過一切的人,感覺上就很難共通了。
王長富也明白這一點,他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和記現在家大業大了,軍隊的戰兵和輔兵加起來,還有各處的工人,商行的人,各軍司的官吏,屯堡里的農兵和屯兵,各個城堡內外的商人,集鎮里的小商人和手工業者。
還有河套和土默川區域的新移民……
還有科爾沁地界的那些投效的小部落,漠北三部,喀喇沁部,土默特部,還有巴爾虎部,還有林中百姓,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里的野人們,那些生蕃和韃子們。
和記張瀚御下之民已經有過百萬人之多,加上臺灣和寬甸一帶,怕還遠不止此數,應該是有二百萬人以上了。
如果說與和記相關與和記影響過的人,那就是已經過千萬人了。
現在整個北方的大明已經擺脫不了和記的影響,包括朝廷,士紳階層,普通的百姓和貧民。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從眼前的李莊和北方的新平堡開始的,王長富略微回想一下,似乎自己是萬歷四十七年或是四十八年投效,一轉眼已經是七八年的時間過來了,當時自己三十來歲,還是年富力強的壯漢,一晃眼一下,已經四十多歲,鬢角白發從生,已經儼然是中年人,甚至開始往老年邁去了。
然而張大人的事業才真正剛剛開始,和大明開打了,底下就是義正言辭向大明動兵了,有了充足的理由和借口,還有北方的二十萬大軍。
滅掉大明,建立新朝,張大人為新朝開國之主,而他王長富等人,或是公,或是侯,或是伯,沒聽說大人有什么新的主意,可能就是按老規矩來。
一個破落戶出身的貧家子弟,當過邊兵,當過喇唬,干過腳夫,居然也能有望國公?
王長富不會笑出來,甚至他的表情一直凝重而嚴肅,這才能使身邊的人重視眼下的差事。但他十分清楚和明白的知道,高層有一個接一個的后手,根本不需要太擔心張瀚的安全,當然,也得將差事做好,在這等大事上,絕不能被人挑出一星半點的毛病。
但事實上,王長富此時此刻很開心,終于走上這條路了,除了他之外,梁興和李來賓,王一魁等人都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軍方的高層,早就想打了!
可以說,如果不是張瀚的威望足夠鎮壓一切,孫敬亭在軍中的人脈也能鎮的住這些軍頭,恐怕早就有軍頭想在邊境制造一些“摩擦”,一場小規模的戰斗引發了意外,導致了和記商團軍和大明邊軍全部開戰……早就有人想這么做,只是一直沒有人敢而已。
王長富和梁興曾經爭奪過軍中的主導權,結果就是梁興被不停的調來調去,始終不能扎根于軍中,而王長富直接被調離了一線,只能在官校當祭酒。
作風強硬,性格堅強剛毅的周耀則被調離一線部隊,任軍訓司的主官。
張瀚用人的手法相當巧妙,周耀將來肯定還有機會回一線帶兵,但肯定是張瀚重新梳理和整頓過的軍隊,條例規章更完全合理,并且不會是去帶槍騎兵第一團,那個團,周耀的威望太高,不太適合再去帶了。
王長富也是近兩年來閑暇時有空多思考,多聽多見,再加上多想,對張瀚的心術算是有了一點兒了解。
至此他也是相當后悔,如果自己能早點醒悟,不在軍中布局和梁興爭斗,恐怕現在還是能在一線帶兵,雖然不管怎樣他覺得自己一個公爵的位子是跑不掉的,可是如果能在史書中多留下一些精采的戰史記錄,豈不是更好?
現在后悔也是晚了,這一次的北上新平堡的行動,王長富估計是自己最后出采的機會,萬萬不能放過了。
可惜天光大亮,晴空萬里,又只是初秋時節,如果是冬季,來個雪夜奔赴新平堡,星夜馳援救主,這樣的事,史書上留下一筆,夠和小兒輩吹上幾十年,一直吹到死了。
“走吧。”王長富知道各人的心思,也知道這些教官巴不得將來第一波帶兵打回來,他沒有多說,只是用嚴厲的眼神掃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李莊這里距離新平堡不到百里,現在是申時,預計明天天亮之前可以抵達堡墻之下。
洪承疇的兵還得三天后到,陽和那邊估計也是明天才能趕到,消息傳遞的很快,估計樺門堡的馬步兵會提前往新平堡一帶部署,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沒準還會叫賴同心先搶先一步封閉堡門,如果可以的話搶先一步把張瀚擒下來……賴同心如果沒有瘋了或傻掉的話,肯定不會把這種命令當回事,洪承疇或是盧象升頭腳送軍令到新平堡,后腳賴同心就能把軍令拿去上茅房使……新平堡里的明軍能自保就算不錯了,就不要想東想西,妄想著一些不可能辦到的事情了。
王長富的任務是搶先一步,在馬步兵圍堡之前進入堡中,當然更要防備的是盧象升,張瀚對盧象升相當重視,如果說眼下的事會出現什么不該有的變化,盧象升絕對是一個需要認真加以提防的變數。
二百多官校生,全部有兩年的實戰經驗,就算沒有參加過大戰,也是有實際的帶兵的經歷,遠非那些剛畢業的官校生可比。
在中等學校畢業之后,這些學員的未來前途會是營團級軍官,隨著商團軍規模的擴大,未來的軍級和師級軍官全是高級軍官,營團級算是中等軍職,連級和中隊級,還有隊官級,都是低職軍職了。
在哨騎先出發之后,大隊人馬緊隨其后,從李莊到新平堡是一條筆直的大道,天鎮衛城就在道左,眾人路過的時候,不自禁的向左邊看過去。
這座衛城已經是相當的空虛了,張瀚辭官之后朝廷也準了,但到現在為止并沒有任命新的掌印衛指揮,天成衛和鎮虜衛兩個衛都有衛指揮同知和僉事,衛所事務其實相當有限,只有一些衛倉和日常的操練,早就荒廢了,大同各衛都沒有班操兵的任務,各衛都閑著沒事,天成衛和鎮虜衛又出了張瀚這么一個曾經的掌印指揮,成了朝廷眼里的異類,如果不是怕沒病找病,估計這兩衛已經被朝廷借著五軍都督府的名義給裁撤了。
大股人馬涌過,只有少量的衛所軍人在天鎮衛城的城頭向這邊眺望,他們當然還不知道什么具體的消息,但眼看著和記的商團軍人策馬沖過去,還是隱隱看出來不對,眾人彼此用眼神交流,卻沒有人說什么話,不管怎樣,所有人都看的出來是要風波大起,大同這里要出大事,也就是大明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