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有些不安的道:“凡事都太講利益,會不會把路走的太偏了?”
“這話王鄣倒說過。”路振飛道:“什么都講利益,則無事不講契約,契約之下,利益能和平分配是最好的辦法。否則,言不及利,反而暗斗不休,互相陷害,反而不及事事求利。而且,彼國敬畏上帝,所以行事均有底線,不至于率獸食人。雖然諸國求利,也沒有禮崩樂壞,人家也一樣有父母君親,一樣有婚姻,家庭,一樣父慈子孝,是以這一層倒不必太擔心。”
“是么?”錢謙益苦笑一聲,沒有話可說了。
“對了。”路振飛神采奕奕的道:“王鄣說,張文瀾已經組織大量人手在臺灣翻譯西人的文章,從其兩千多年前的古哲人的著述,到其現在哲人的文章都有翻譯成冊,我們可以觀他山之石,以為借鑒。同時,還有其畫作,雕像,模型,甚至很多奇巧玩藝,都會大量引入中國。”
“這些事不要急著說。”馬士英有些粗暴的打斷張岱的話,說道:“和記的人說的很明顯了,艦隊帶著數百門重炮前來,我江南地方要么打,要么降,沒有第三條道可走。現在我已經大致明白,北方,炒高糧價,斷大明北方民氣。河南,山東,流賊橫行,斷絕漕運。江南,湖廣,威逼州府和士紳投附,南北一起動手,以期最短時間滅我大明。”
眾人默然不語,和記的財力雄厚之極,行事也頗有章法,這一次斷糧風潮,錢謙益等人就是判斷此事不會善了,可能朝廷將要面臨極為嚴峻的考驗。
在這時候,和記又要在長江展露其艦隊的實力,錢謙益幾乎可以斷定,和記在江南會獲得相當多的支持,很多原本猶豫甚至抗拒的士紳和官員都會選擇站在和記一邊,原因也是很簡單,和記的艦隊能進入長江也就能隔絕大江,漕運隨時能被和記斷絕,以大明北方現在的情形,斷漕三個月北方就滿地烽火了,要是斷漕半年,不必攻打京師,只要和記帶著糧食北上南下,整個北方唾手可得!
這才是錢謙益十分重視,甚至考慮在和記內部怎么獲得發展的最要緊的原因。
漕運,就是大明帝國的血管,是最大的那根主動脈。一旦切斷,必死無疑!
錢謙益的判斷中,漕運一斷,糧價飛漲,北方經濟崩潰,朝廷原本就是左支右絀,拆東墻補西墻,一直靠的是南方補充,一旦出現了錢謙益判斷中的這種情況,崩盤在所難免。
何況和記還有二十萬大軍未動,怎么想,朝廷都是萬難過這一關了。
錢謙益面色也是沉郁,身為進士翰林,他在此前真的沒有想過自家能成為亡國之臣。在此之前雖有東虜屢敗明軍,但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東虜沖不進來,一切都好說。這也是孫承宗能戰勝王在晉的關鍵之處。以一道關門來隔絕東虜實在不保險,就算一年扔幾百萬銀子,遼西恢復一次被打殘一次,這樣的代價還是值得的。
一年幾百萬買來一個保險,合不合算,只能是當時的人自己決斷,錢謙益倒是感覺值得。至于事情為何演化成眼下這樣,錢謙益也是弄不明白。
不過只要不是蠢到家的人,現在也該知道如何取舍了。
錢謙益沉吟之至,馬士英反先開口了:“此前我抱殘守缺,總覺得和記一介商家,未必能亡我大明。就算隔絕糧道,哄抬糧價,還是商家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現在看來,和記還是厲害,他們現在的做法,是要隔絕糧漕,徹底傷我大明北方的元氣,朝廷,特別是皇上會大失人心,到那時大軍南下,恐怕沒有將士會持戈護衛皇上了。”
“然也。”錢謙益點頭稱是,自是贊同馬士英的說法。他心底深處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以他的身份地位,閣老有望,也是文人頂層。但現在既然要面臨王朝傾覆之危,一切當然都得從頭再來。
他倒不在乎投降新朝,只是在意自己將來是不是還有登頂的機會。
盤算一下,不管是李慎明還是孫敬亭,或是孔敏行,恐怕二十年內地位都不會動搖,自己想成為張瀚的親信,執掌政務大權,類似癡人說夢。
張瀚重相權,將孫敬亭任命為政事官,處理一切政務大權的事,也早就是從草原傳揚到了內地,錢謙益等人也是知道了。
現在所有人隱隱都明白,如果張瀚真的能開創新朝,被大明廢棄了三百年的宰相勢必會再度出現,而且張瀚不是大明太祖那般人物,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應該是做不出來。
越是這般,錢謙益這種前朝舊臣,就很難獲得向上的機會,文臣之頂,漸行漸遠。
馬士英也是一樣的考慮,不是萬不得已,他們這種舊體制內的官僚不會拋棄大明,但現在還能有第二種選擇嗎?
錢謙益等人默然不語,眼前的事沖擊太過,他們要時間來慢慢消化。
和記艦隊將抵南京城外的江面,茅元儀若不是到南京兵部述職,怕還是聽不到這般令人震驚的消息。
茅元儀這一次是帶著幾十個武官前來南京兵部述職領狀,加上各人的親兵有近二百人,這是一只不弱的武裝力量,特別是在人心還是略有驚慌的時刻。
“老世叔如果不放心,”在最后一戶世交尊長家里拜訪時,茅元儀道:“可以收拾和打點行裝,小侄派兵馬護送老世叔到杭州去暫避一時。”
“非也,非也。”戶部郎中致仕的尊長興致勃勃的道:“老夫年歲已高,怎堪這般遷徙勞頓?怕是要死在半道上。”
“那老世叔問小侄是否帶兵馬至南都?”
“和記艦隊估計一兩天后到。”尊長有些無奈的道:“城中守備太監,本兵,誠意伯和忻城伯他們要帶禁軍出城,老夫與很多人是擔心誠意伯會自忖操江兵還算精強,擅自出戰,到時候打起來,和記不一定會怎樣,城中自己還不知道亂成何等模樣。若賢侄沒有什么急務,可以留下來住在老夫府中,瞧這一場大熱鬧,怎么樣?”
茅元儀略覺尷尬,原本他以為城中眾志成城,眾多世交家族是看中了自己手中的兵力,意欲推他出來抵抗和記,不料卻是眼下這般情形,并無人想著要與和記交戰,而是擔心打起來后會有內亂,茅元儀的兵馬這時候便是有用了。
茅元儀心中略有不適,但也相當理解,他是與和記打過交道,深知其實力恐怖,他也不認為和記會貿然前來,既然來了就是會有泰山壓頂之勢,定會使誠意伯等人根本不敢做什么貿然的舉動。
“戶部可撥下充足錢糧,出城的光是操江兵,還是有京營兵?”
“京營兵……”年邁的前戶部郎中撇了撇嘴,說道:“要能出城還是京營兵么?他們都上城墻去了,老夫昨日看了一下,是魏國公帶著人上了城,嗯,大約有兩三萬人吧,十幾個城堞能站一個兵,昨日怕還是個廚子,要么是馬夫,轎夫,小買賣人,老夫家的廚子和門子也都上城去了。你要說他們是兵,倒是也算是。”
茅元儀聞言苦笑,南京京營在冊十來萬人,被城中廣大的國公,侯爵,伯爵們瓜分一空,當然也跑不掉太監和文官們,眼前這老世叔家里就有好幾個在冊的京營兵,就是老頭所說的廚子和門子之類,當然老頭子還是有面子的,一般致仕的官員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待遇。
“操江兵發餉了沒有?”
“發是發了。”老頭子搖晃著腦袋道:“誠意伯借口銀子不足,每兵發放銀子數量可是不足,老實說罷,老夫擔心操江兵嘩變,更甚于和記打進城里頭來。”
“唉,唉,唉!”茅元儀唯有搖頭嘆息,他絕對相信眼前這老世叔的話,不管是太監,勛貴,還有武將,這些年來的嘴臉他都看的真真切切。
就拿鎮海那邊來說,如果把朝廷撥付的錢糧全部用在正事上,兵馬數量可以從現在的不足兩千漲到一萬兩千人,每兵都會有合格的兵器,還有足夠的錢糧來正常操練。
這樣的一支兵馬,弓矢充足,鎧甲齊備,訓練精良,一萬多人就可堪大用了,然而在大明想找到這樣的一支軍隊就只有關寧一支了,而且關寧的幾萬強兵是朝廷一年用幾百萬兩的白銀養出來的……這一點來說,內地軍鎮根本拍馬都追不上。
而茅元儀也知道自己的設想完全沒有現實性,朝廷撥付的錢糧完全沒有考慮到通貨膨脹和將領自身的需求,一個帶幾千人的總兵,如果光憑俸祿吃飯,怕是自家人都不一定養的起,更何況總兵們位高權重,要求良田美宅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不能粗暴的歸結到貪婪和人品上去。
最少七成以上的軍費被各層將領貪污,吃空額和克扣餉額才是常情,剩下的兩到三成只能使將士們不餓死,想訓練和足兵足餉當然絕不可能。另外朝廷這幾年財政困難,欠餉已經成為常態,這種情形下各級將領只能保證士兵不餓死,內丁才有充足的餉銀下發,在內鎮,各個將領由于收入不足,內丁的人數也相對稀少,不能與九邊的將領相比。況且他們根本無仗可打,北方九邊將領多養內丁是為了在戰場上保命,南方的將領就沒有這種需求,就算茅元儀這個副總兵,養的內丁也就十余人,這個比例在北方九邊最多也就是比個千總強一些,甚至可能還不如某些有權力的千總。
“我給老世叔留一個千總,他帶著十來人到南都辦事,正愁找不到住的地方……”
“嗯,好事,老夫這里空房子還是有幾間的。”
老頭子兩眼一亮,大感滿意,當即就表示收拾好房子,叫千總趕緊住過來。
茅元儀哭笑不得,不過也是覺得這樣的安排是好事,他可以幫著部下們在城里找到相當多的住處了。
“你就不要急著回去了。”老前輩最后指示道:“老夫知道你是孫高陽的愛徒,眼下這事對你來說也是難得的機會,看一看,再想一想。”
茅元儀心領神會,孫高陽的愛徒就在暗示自己可能有強烈的忠君愛國的想法,同時也可能有怨氣,畢竟孫承宗是被閹黨攆回家的,包括茅元儀在內的這些部屬也被迫星散,失去了向上的通道。
“小侄會考慮的。”茅元儀道:“這兩天我就在三山門外等候吧。”
“嗯,老夫到時候也會去。”這個長輩又意味深長的道:“老夫知道止生你與和記打過交道,這可能會是難得的機遇,一定要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