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學院的院長通常是這所學院最有名的藝術帶頭人,是位全國金獎比洪巧云拿得更多的油畫家,五十歲不到充滿儒雅的藝術氣質。
最早看見石澗仁的時候是有點不以為然禮節性客套的,當宣布石澗仁是繼承人的時候,也有點詫異,但現在展開這張紙以后,比在場所有人都提前快速掃了一遍信箋文字的他,表情忽然就有些變化,甚至是劇變。
這是石澗仁清晰觀察到的,
念讀這封遺囑的聲音幾乎是突然變得低沉而減少了那種張揚的力度:“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相信無論你在何時何地,我想我都能看見你的選擇,也唯有你,才是我去見老伴以后,能夠代我了卻心愿的好朋友,謝謝你……”
第二次說謝謝了,立下遺囑的王汝南肯定不知道自己會以什么樣的方式辭別人世,這謝謝當然不會是針對他重病昏迷以后石澗仁的行為。
在場所有人都有些驚訝,現場一片安靜的傾聽。
院長的聲音似乎還帶上了一些感情:“我很有幸在人生暮年,結識你這樣一位心懷坦蕩的忘年之交,看到你,我心里最大的石頭就可以放下來,可以安心的去見我的老伴,也可以問心無愧的面對她……”
“作為一個只會寫書法,只愛好書法的愚鈍之人,在我年輕的時候因為社會動蕩,遭遇了不少的不公正待遇,但我非常幸運的能跟秀琴在一起,舉案齊眉,相親相知,直到改革開放以后,又有幸作為中日友好交流文化工作人員。前往日本進行書法交流培訓近十年,其實我一直都是幸運的。”
原本如喪考妣的王希庭夫婦也聞言轉過了頭,閃動的眼神好像又想挖掘寶藏!
沒錯,立刻就提到了這點:“這十年間。是日本經濟飛速發展的十年,從報紙上得知也是泡沫經濟的十年,全世界最貴的藝術品拍賣成交價都是這個階段由日本公司創下的,所以我的書法作品曾經賣出了很可觀的價格,日本幾家大型株式會社跟保險公司都有收藏我的作品。雖然不能跟其他藝術品相比,但我們夫婦倆一共還是獲得了數百萬元的外匯收入。”
中年夫婦已經不約而同的站起來,仿佛只要說出這些收入放在哪里,他們就會不顧一切的去搶奪!
石澗仁依舊平靜的坐在那里,腦海中似乎在回旋著自己那位老朋友輕描淡寫的話語,兩人寫字論道的時候,從來不會提到這些事情。
“但這筆資金,我跟秀琴商量以后,一日元都沒有帶回來,我們利用在日本全國各地教學示范的機會。走遍了日本大小城市的各種舊書店、收藏品店還有中古典當行,盡我們所能,買了這些書。”
“這些在幾十年前,國家懦弱貧窮的時候,被日本軍隊和商人用各種非法手段掠奪帶走的文獻書籍。”
“可能是那些士兵各自帶回家的,又或者是別的什么渠道弄到日本的,也許沒有放到博物館炫耀,送到文化中心研究的檔次,就這樣流落在日本民間的這些普通文獻書籍,我們盡可能的都買回來。幾百幾千一本的不多,大多幾十塊就能買下,然后零零碎碎的寄回國,郵費也花了不少。”
包括石澗仁在內。也許很多人的腦海里哄的一下,隨著一句一頓的話語,好像被一記記重錘砸過心頭!
院長盡量想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才對得起文字的平淡,可他的嗓音終于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也沒有家財萬貫的商業才能。甚至連兒女的培養都做不好,但我是個中國人,當走在日本彬彬有禮的街道小巷,看見那些放在門檻上出售的中國文獻,回想你死我活又自私自利的國內環境,我小心眼的認為正是這些掠奪而去的書籍教得他們這么好,所以我要一點點的把它們都帶回家,這就是我和秀琴的一點小愿望,這些書可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珍品,更不是什么具有經濟文化價值的古籍,我能買得起的,都是當年普通人家的書籍,但它們都是我們中國人的,是中國人千百年的文化結晶,就好像無數默默無聞的中國普通人組成了這個巨大的國家,支撐整個中華民族文化脊梁的,不是那些拍賣場上幾千幾億的珍品原作,而是浩如煙海的普通文字跟書籍,只有把點點滴滴都灑到每一家每個人了,才能讓丟失的那些魂魄回來……”
讀到這里,那位油畫家院長忽然有些哽咽,使勁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在貴賓席中的一位老人不聲不響的站起來,他身邊的人連忙跟著站起來,隨后幾乎所有人都跟著站起來,整個展覽廳里面原本參差不齊的觀眾賓客們,都肅穆的站直了身體,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尊敬的面對那位老人。
連之前隨意拿著書單的那位公證人員,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把書單雙手捧住,挺胸抬頭,好像自己拿著格外珍貴的東西。
洪巧云臉上抽了抽,放下水杯站起來,石澗仁看紀若棠滿臉激動的和母親也站起來,雙手恭敬的放在小腹邊,才撓撓下巴,幾乎是最后站起來的。
應該說這一刻,幾乎所有人心里都是震撼的。
人一生總是會做很多事情的,叫花子無所事事的成天靠在墻根曬太陽抓虱子,和大人物們成天忙碌安邦定國都是在做事,幾百萬花在吃喝嫖賭毒上面的無計其數,再不也能拿去正常享受或者做善事,可這夫婦倆卻耗費在這樣一件看起來匪夷所思事情上,那份執著和熱忱,能夠打動許多人,當然,現在滿臉失望的王希庭夫婦除外。
這樣的老人就如同他所珍惜的那些文獻書籍一樣,平凡而偉大。
應該所有人腦海里浮現出來的都是這樣的形容詞。
感動的主持人打算過去跟院長分擔一下,但著名油畫家擺手拒絕了,使勁皺了皺眉平定情緒繼續,因為轉折也來得那么快:“但是當我們完成了交流工作回國以后,聯系過不少的文化部門,經過他們鑒定,除了部分書籍捐獻帶走,這大部分書沒有任何收藏跟研究的價值,因為這基本上都是清朝以后的普通家庭書籍,普通讀書人的收藏,最終就成了陪伴我跟秀琴的無用之物,無人理會。”
如果說剛才那種收購的行為,好像一盆熱騰騰的火把所有人的心底都燒熱起來,現在卻像一盆兜頭蓋下來的冰水!
讓所有被偶然感動激動的人們立刻就回到了現實!
這就是現實,每個人在平凡的生活中偶爾都會被感動刺激,但任何偉大的理想觸碰到現實的時候,就這么冰冷!
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只手遮天,也沒有叱咤風云,只有柴米油鹽中的熱血和冷漠,王希庭夫婦臉上又流露出了冷笑的鄙夷。
連院長的聲音都平靜穩定:“阿仁,我們反復討論過,你熟悉的那些三綱五常是不是還有用,怎么用,階級斗爭是不是還有用,怎么用?這都是曾經的核心價值觀,中國現在經濟飛速發展了,可是很多人心里不滿,有怨氣不開心,茫然空虛,就是沒了核心價值觀,該怎么辦?”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轉過來看那個表情安靜的年輕人,似乎剛才大家熱血沸騰的時候他還是平靜的坐在那,現在成為視線中心,也沒啥改變,這種聽起來更像是書生意氣的爭論仿佛大家都有過,可好像所有人最后都會說然而并沒有卵用!
還是過好自己面前的生活才是現實的。
連拿著遺囑的院長都看了一眼石澗仁,才念出最后一段話:“其實當我在購買這些書籍的時候,我就知道有這樣的結果,但我還是堅持盡我所能的做了,可能換做別人來看,我就是個傻子,可你應該能明白我的心情,就好像你在努力做的事情一樣,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把接力棒交到了你手中,也許會對你造成一些負擔,但我知道你一定會欣然接過并前行的,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我共勉。老友留筆。”
名聲猶在洪巧云之上的著名油畫家,這一刻慢慢的折起遺囑,對著石澗仁的方向,雙手奉上。
其實所有人這會兒都有點好奇,這個年輕人到底是想要努力做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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