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哪怕就是賣一碗小面,也要跟眾多政府職能部門打交道,更別提陶玉峰這樣的大企業了。
所以他對商、政之間關系的體會是最深的。
石澗仁早就聽老頭子講述過“官之所求,商無所退”背后的故事,這包含了清末時期三位著名紅頂官商的心得體會,也可以說他就是那一連串更迭中的被波及者之一,所以曾經在師父生命軌跡中的滑鐵盧,居然就這么無聲無息的來到了自己面前。
體制變了,但有些人性根源延伸出來的東西從未變過,只是那些被短暫驅開的權貴,老的新的重新凝聚起來,而且越來越密集,密得幾乎都要蓋住所有草根上升的機會了。
石澗仁這樣鳳毛麟角的成功者固然可以被吸納同化,但越來越多的底層失敗者呢?
而且最可怕的就是這種狀況延續下去,鳳毛麟角要么變成家奴,要么就成為引爆底層失敗者的火星。
這就是中國千百年歷史更迭的標準模式,周而復始。
小布衣讓張明孝他們開寶馬車把林岳娜送回去,自己開著換回來的白色寶馬越野車回酒店,手指無聲的輕輕敲擊在方向盤上。
如果說一兩年前的他走在電腦城里,思考如何讓社會風氣變得更好顯得還有點可笑,可以被嘲笑是喝著地溝油的命,操著中南海的心,那么現在的石澗仁對這個社會的脈絡已經觸摸得更加清晰。
坐在豪華安靜的高檔車廂里,周圍閃現的都是高樓林立,華燈齊放的節日喜慶,這的確是中國近代史上最為繁榮昌盛的光景,勤勞又帶著狡黠的中國人,只要給那么一點點生存的空間和機會,就會用極強的生命力跟忍耐力來改變生活,這種韌性和容忍度也是千百年來的沉積,可蘊含在這片光彩下面的危機卻又實實在在放在那里,還在不停膨脹發酵。
這就是為什么有識之士會過得比較痛苦的原因,因為他們能看見這些問題,比那些活著都不知道自己創造了什么,也不知道被剝奪了什么的人痛苦多了。
所以才有愚不可及的說法,已經聰明的看見了這一切,卻要裝著沒看見,促使自己愚鈍的生活下去,那是有多艱難啊?
難道就這么投身去當個家奴?
又或者裝瘋賣傻的明哲保身。
這幾乎就是放在石澗仁面前最清晰的兩條路了。
君子寧可舍生而取義,但謀士、布衣不等同于君子,他們更現實和清醒,就像石澗仁從來不認為有完美的義可以一勞永逸的取代眼前,輕易放棄生命來換取關注或者喚醒民眾更是有點草包的理想化逃避,書呆子才那么干。
如果就這樣獨善其身他肯定不愿意,因為眼前的中國分明不是邦無道則愚的戰亂年代,這就是個最好跟最壞并存的時代,是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年代,難道只能在這個真正需要抉擇改變的時代躲起來茍且偷生?
就好像紀如青那樣,她這樣的成功人士既得利益者都沒有安全感沒有明確的生存意義,只想把女兒送出國去逃避,這恐怕就是稍有能力的人最無奈的選擇。
可這不是石澗仁的選擇,不是貪圖享受的昧著良心,不是火星撞地球的暴烈,也不是趁亂撈一把就逃離。
他有自己的抉擇。
因為很少在車里放音樂,所以車廂里格外安靜,連外面偶爾的爆竹聲也只是輕微的傳遞進來,石澗仁忽然有種迫切的感覺,想找人說說話,他不知道國外童話里面說的那種對樹洞說話的傳說,就是單純的想找個人聊聊,一個沒有利益牽扯,沒有利害關系,僅僅是可以聊聊天的人。
女性就算了,石澗仁現在真是覺得現代姑娘太容易牽扯情感問題。
男性……秦良予其實不錯,但他年紀大了,而且現在已經接近春節除夕,那么一大家子人呢,順帶連趙子夫都不可能,于是最后石澗仁居然就只有唐建文這唯一的選擇,不然千里迢迢的打電話跟詹浩思聊?
兩個男人煲電話粥也太奇怪了,況且石澗仁還是不太習慣通過電話談情懷。
于是車頭一轉,石澗仁就朝著唐建文那個辦公室去了。
他沒有事先打電話,不是因為柳清那耿耿于懷要抓個現行的思路,而是覺得這種事情隨緣,太過刻意的約了談點什么才沒意思。
骨子里石澗仁還是個有點魏晉之風的酸腐文人,當然他不會嗑藥。
地方他都知道,招聘人手的時候他還來扮過人力資源主管呢,洪巧云之前給自己和父母買的兩套房屋,現在反正她父母也不愿到沒什么親朋好友的高樓大廈里面住,石澗仁就讓吳迪把房租折算了給洪巧云的父母做生活費,對老人來說倒是覺得心滿意足。
鉆進地下車庫,果然看見那輛英菲尼迪QX4停在車位上,石澗仁有趣的湊近觀察了一下,剎車盤有銹,車身有灰,顯然好些天都沒有挪動了,他笑著提上剛買的一瓶紅酒坐電梯上樓。
有點出乎意料,即將春節前夕的辦公室里并不是那么清風雅靜,隨著石澗仁疑惑的伸手敲門,那隔著門都能聽見的熱鬧叫喊聲中,一個年輕人過來開門警惕:“你找誰?我們不做廣告……”
這都晚上十一點過了,里面滾滾熱浪一般的嘈雜聲從大門涌出來,實話說,石澗仁之前在車上的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孤傲感覺,一下就消融不見,渾身都覺得暖洋洋的舒坦,所以臉上忍不住掛著笑:“我姓石,來找你們唐經理的,你們在干嘛?”
年輕人才讓開帶路,不過轉身也沒大沒小:“羅伯特!有人找你……下回你自己來開門!”說完哐的一聲重重關上門,在石澗仁旁邊匆忙說了句:“加班啊,不然干嘛!”然后嗖的一聲就竄進去不見了。
因為整體是按照家庭裝修來的,這邊搬進來也沒有刻意調整,只是在玄關做了個玻璃隔斷,但絕對是沒有年輕漂亮前臺的,石澗仁自己都要伸頭看見客廳,不,應該叫辦公室大廳里,然后有點愣住。
正如柳清給大老板投訴的那樣,整個幾十平米的客廳里密密麻麻的呈環狀擺了十幾臺顯示器跟電腦桌,中間圍起來的空地就好像圣誕樹一樣堆得高高的一疊機箱,七八個年輕人正手舞足蹈的坐在電腦桌前面操作,有些人還不停移動換機器。
起碼跟石澗仁熟悉的文檔表格電腦屏幕不同,這里全都是各種炫目的彩色畫面,上面的妖魔鬼怪人物跑來跑去!
這分明真的就是在打游戲嘛!
哪怕相信唐建文肯定不會做什么無用功,石澗仁也認為柳清是戴著有色眼鏡在看這個一貫看不慣的胖子,可眼見為實,在平京石澗仁就聽到無數對電腦游戲深惡痛絕的說法,認為這玩意兒會讓人沉迷,是扼殺下一代年輕人的主力……
被扼殺的唐胖子明顯瘦了些,一件灰色圓領T恤汗津津的和頭發一樣亂,但兩眼放光的走過來驚喜:“啊!老板!好久不見,你這氣色很不錯嘛,我看看,喲西,西裝剪裁,還有手表都很有商務派頭了,最近在平京升級打怪得很不錯嘛,有沒有搞定什么大BOSS?”
就算以前經常聽唐建文說散裝英文,石澗仁還是對他的游戲語言感到有點懵。
不過真的一看見對方,顯然兩人的情緒都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