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通情達理,聽起來是個稀松平常的詞,其實是個很難做到的高標準。
這意味著承認生活是有游戲準則的,懂得并且愿意遵守,有所堅持,也有所畏懼。
石澗仁淡淡笑著接過王汝南遞過的東西,沒有傲慢,就是清淡的笑:“看來想要獨善其身的做個棒棒,在這個社會,還的確是個有點不太合適的工作,我會努力改變自己,不至于總是被這樣看不起,也挺無趣的不是?”
王汝南滿頭銀發仿佛都笑起來,點點頭拍石澗仁的肩膀:“你師父教出來個好徒弟,走吧,一起去吃飯。”
石澗仁彎腰把其他東西收拾到包袱里,倆保安和氣喘吁吁跑過來的保安隊長有些發愣的站在旁邊,不管怎么說,這位老教授算是給棒棒做了擔保,有什么事這么多人可以作證是他帶走了人呢,他們也就樂得就坡下驢躲到一邊,不然下不來臺的很可能是他們。
但石澗仁卻沒有乘勝追擊的去羞辱對方再看看自己的東西,那么做,又有什么意義呢?
對于一個習慣于全盤考慮的謀士來說,忽略對方,才是最大的藐視,因為對方實在是太不具威脅力。
不過他在經過人群的時候,卻對那個已經躲到后面的纖細身影認真的說了一句:“謝謝你。”
那好不容易才褪去的紅暈又在周圍注視的目光下涌上來,連忙低頭使勁搖擺:“沒有,沒有……”
等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石澗仁已經挑著小擔跟王汝南順著大門出去了。
做棒棒的年輕人也沒對老教授多拘束,出門有些奇怪的指指飯盒:“您這,怎么還跟學生一樣吃食堂?”
王汝南點點頭:“一個人,這是最簡單的辦法,要不是去食堂端飯菜,也不會遇見這么個事,你肯定不會放在心上,但順應這個社會做出一些改變是必要的,對不對?”
石澗仁卻笑著反攻:“您呢,您不是甘于平淡,一直專注在書法上么,上午聽見您講的課,可是對魏晉之風相當推崇呢。”
王汝南說起這個就來精神:“對,你那來自于東漢的筆法,的確有失傳的說法,到我的書房好好揣摩……”
對于下山后算是第一個能以知音口吻溝通的人,石澗仁卻沒在王教授的家停留多久。
美術學院的教工宿舍也和藝術學院一樣有點特別,沒有在校園內,而是在大街對面另外一個院子,作為教授級別的老人,分配了一間有小院子的平房,面積不大就是客廳里面一進臥室,卻把院子整個用玻璃做成通透的書房,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靠墻基本都是書柜,然后一張大大的臺子上鋪著毛氈,也擺滿了各種文筆書法,還有水墨畫。
石澗仁能欣賞點畫,卻不擅長:“師父不會,我就不會,也沒人教,但他好歹也有幾張畫給講解看過……”這時候他的注意力完全都在那些書籍上了,老實說,這么多書,很多壓得三合板書架都變形了,也鋪滿灰塵,他細心的伸手去拂開灰塵,頗有些驚訝的順著書脊慢慢看過去,幾乎都是枯澀難懂的諸子詞賦研究文獻,如果王汝南都鉆研到這個地步了,不應該論語還只是記個大概,當然,在現代社會,那已經很不錯了。
王汝南把飯盒放在旁邊,卻先攤開腋下的毛氈,正是石澗仁上午寫的幾張字被保護其中:“我老伴是研究古文學的,偶爾我也看看,她去世以后我就基本不看這些書了,你喜歡就拿去……”目光一直鎖定在字上的他,還伸手去揭開飯盒蓋才想起:“對啊,你現在是做棒棒,住在哪里?要不你干脆搬來我這里住好了,不嫌棄的話在我家當個客廳廳長。”
昨天晚上還在艱難尋覓落腳點的石澗仁想了想,還是堅持不多會兒之前自己的打算:“我有去處,如果在您這里,我只能看見文人的生活,我就還只能是個文人,我想體會更多的東西。”
王汝南的手拿著蓋子停頓一下哈哈笑:“對對對,也許這就是我跟你的區別,我老了,沒有那么強烈去探索整個世界的了,但你還年輕,應該到處去看看,但我這里的大門是一直為你打開的,備用鑰匙就壓在門前的花盆下,你隨時都能來,下午我給宿舍區的保安說一聲,不,下午上班我給保衛科的小劉知會一下,不會再有這樣的誤會了。”
石澗仁不推辭:“嗯,您能讓我經常來看看書就好……”說著卻卷起袖子開始幫頗有些臟亂的老人房間里開始做清潔。
他還是習慣于無功不受祿的態度,王汝南也很欣賞的坐在藤椅上邊吃跟他閑聊。
這就是大家思維水平能在一條線上的好處,有些東西不用相互過多解釋怎么回事。
原來老教授有過好幾年在日本文化交流教書法的經歷,所以子女也順理成章的出國了,結果老伴前兩年去世以后,就突然變成孤寡老人了,好在身體還算硬朗,退休了再去上上課寫書法,也算是頤養天年。
石澗仁當然也不會談及自己那些兼濟天下的師門夙愿,手腳麻利的收拾了一大堆垃圾,又把好幾套床單沙發套給弄到后面一臺洗衣機里面洗了,說下午下課再來幫老人家晾上,自己就先空著手出去了。
這時候他就頗為有些慶幸自己在二手家電鋪子打過工,對那臺好像還是進口的全自動洗衣機,也能摸索著找到使用方法,心情很好的哼著小曲溜達出去。
鑒于他是跟老教授一同進來的,更鑒于離開了手中那根棍子,他看著就是個干干凈凈的年輕人,家屬區的保安也能給他送上點頭致意了。
難道自己那價值不菲的烏木棍從此就走到了歷史盡頭?
自嘲笑著的年輕人先隨便找了家小食店吃過午飯,然后卻頗有些嫻熟的在菜市場那邊找到一家副食品批發門市,買了兩瓶看著蠻喜慶的曲酒,然后再買點瓜果禮餅之類的,總計不到八十塊錢,提著就返回早上那處寄宿過的劇團茶館了。
和昨天晚上處在一片黑暗,只能摸索行進找尋光線跟聲音不同,正午時分石澗仁終于看清了這路邊建筑的狀況,離開熱鬧喧嘩的街面,還算光鮮的路邊商鋪背后,有些驚訝這里的建筑也亂糟糟的有些接近碼頭棚屋,只是和棚屋基本上都是陳舊的破敗低矮單層違章建筑不同,這里全都是新修的,亂七八糟到處自行發展的紅磚灰磚房屋,個別離譜的看著歪歪扭扭能疊上四五層!
所以中間的小路才是昨晚走來那么曲折,不停的避開那些建筑,找到那個難得沒有在上面疊加幾層的老舊會議室茶館,那個昨晚收留他的黃老頭正蹲在一座爐灶邊燒水,一大堆溫水瓶等著灌,然后茶館里又稀稀拉拉的坐了不少老者在玩牌。
石澗仁徑直走到黃老頭身邊蹲下:“感謝您昨晚的收留,這些日子能讓我來給茶館做清潔,換取晚上就在長椅上住宿么?”
好端端的教授平房不去住,偏要來這四面漏風的破茶館里棲身。
你說這家伙是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