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問”的題目,每一道題都是以“問”來開頭,就好像高考中“閱讀下列材料寫出自己理解”題目相類似,你要知道他問的是什么,更要明白材料的內容。
恰恰,這弘治十二年己未科禮部會試卻出了一道讓天下士子都頭疼不已的偏題。
這道題開篇,“問:學者于前賢之所造詣,非問之審、辨之明,則無所據以得師而歸宿之地矣。”
意思是,讀書人對于先賢的觀念思想造詣,若不能仔細審讀推敲加以辨明,則不能領略他們的思想核心,自己會無所依從。
繼而引出下面的四子學說。
用四個“先賢”的理論,來說明同一個問題,就是程朱理學的核心思想,這四子的學說各不相同,在題目中只是引用四子所說的各一個觀點,來讓考生判斷這四子是誰,他們的理論中心思想是什么。
題目中所引用內容,各自引述了一些人的觀點,都是來自于典籍之中,從典籍上別人的一句評價的話,來判斷是哪四子,這四人有什么造詣。
題目的冷僻就不用說了,所引用的四個觀點,乍一看你還真不知道是哪位“賢人”所持。
但一次會試,出現一道偏題并不為過,要引用古代名人的理論,考生到底也算是博古通今,不知曉只能說你造詣不夠。
這道題目也被稱之為“四子造詣考題”,四子分別是張載、楊時、陸九淵、許衡,這四子都是研究程朱理學的,他們的核心思想都圍繞著理學,但在題目中,可沒指出這四子的名字,要考生自己去“猜”。
這個題目,主要是圍繞四子對于程朱理學的來源的探討,有的說是來自伯夷,有的說來自老莊。有的說源于禪宗。
張載、楊時、陸九淵三人,那也算是一代名人,他們的理論思想為很多人所熟知,雖然題目有些偏。但還不至于偏到太離譜,讀一遍大概也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可最后一人許衡,他的思想就很少為人所知了。
但最后“有從事于《小學》、《大學》,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考生一看頭就大了,這話出自哪里,是誰說的,沒人知曉,也不會因此聯想到許衡。
這句話其實出自前朝劉因的《退齋記》。
許衡是元朝人,算是一個精通思想、教育、歷法、哲學、政治、文學、醫學、歷史、經濟、數學、民俗等等的“通儒”,這年頭書本可是很金貴的,一些前人的著作,又或者是名人。必須要通過書本來獲得知識,這許衡就算在前朝有名,但哪個舉子會閑的沒事去買本市面上難尋的書,去研究前朝一個通儒有什么核心思想?
一次禮部會試考題,看上去沒什么紕漏,僅僅是在第三場策問考試,第三道題,題目中第四個人物的理論主張上相對冷僻,就讓相對中正的禮部會試出現了偏頗。
所有考生見到這種想挖了程敏政祖宗十八代祖墳的題目,心里除了痛罵。就只能往偏激處想。
你程敏政出這么難的題目刁難我們,肯定背后有什么貓膩,你是怕出個簡單的題目大家都能答出來,讓你鬻題不會得到利益吧?
雖然考前已有不少關于泄題的傳聞。但程敏政還沒見到那兩份對答工整的文章,所以他也沒發出這就是徐經和唐伯虎答卷的感慨,眾舉子一時間都沒往唐、徐二人身上聯想。
眾考生這會兒都被鎖在號舍里,即便大部分應試舉子都不會,他們卻不知別人會不會,這題目到底有多難。
所以。眼下的當務之急,卻是要先把這次的題目給完成,就算不太清楚是誰,可也不能空著卷子。不過按照以前的例子,在會試中哪個小環節出現紕漏,最后肯定與中進士無緣。
整個貢院內都是一片唉聲嘆氣聲,只是有苦自己吃,之前沒抄寫上試卷的題目,還要加緊時間去抄,畢竟第二天就要交卷了,沒多少時間可耽擱。
但也有人不死心,他們想盡量從那句不知出自何經何典的話里找出些端倪,但這基本屬于白費氣力。
沒讀過就是沒讀過,不知道就只能靠蒙,但就算蒙中了,你也不會聯想到許衡身上。
題目問的就是四子造詣,你卻只能答出三子來,甚至有的連三子都答不出,這就屬于出現重大紕漏。
考生越想越急,越急便越容易影響發揮。
但此時,考場之內卻有人并不會為這道偏題而感覺到驚訝和感慨。
沈溪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至少有兩個人能把這道題目做好,或者有他這第三份對答如流的試卷在,程敏政就不會發出那般自取其禍的感慨了?
二月十五這天下了一場小雨,天氣驟然變得寒冷,于日落前,沈溪已經完成了自己會試的所有答卷,只等第二天收卷后離開貢院。
當晚北風呼嘯,氣溫降到了零下十多度,但沈溪卻不能生火,畢竟卷子都已經作答完畢,若生火而不小心燒著卷子,之前的努力就等于白費了。他只能裹緊衣服,蜷縮在號舍的角落里睡覺。
大風刮了一夜,吹過號舍頂棚,發出嗚咽的聲音,偶爾外面還會傳來一些怪響,就好似鬼哭狼嚎一般。
沈溪不知道別的考生整的什么幺蛾子,或者是因為會試考題太難,有的人已經神經錯亂了。
因為極度寒冷,濕氣又重,沈溪一宿都沒怎么睡著,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天仍舊沒有放晴,不過貢院內多了許多巡查的軍士。
沈溪猜想,或者是因為考題太難,有考生昨晚鬧事,貢院內加強了安保。
不過這已經跟沈溪沒多少關系了。
到中午時,號舍開始收卷,沈溪把自己的卷子整理好,交了上去,然后拿起自己的考籃就要出號舍。剛推開門,卻發覺自己腿腳發軟。或者是在號舍里窩了幾天沒走路,腳踩在地上都有些站不穩。
“小舉人公,可需要攙扶您出貢院?”跟沈溪算是朝夕相伴了八天。但卻從未說過一句話的監場兵士笑著跟沈溪打招呼。
監場的兵士不知道沈溪叫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差事很特殊,居然監考的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郎。
這樣的年紀便參加會試,將來肯定大有作為!
沈溪先是相謝。但還是斷然回絕:“我自己能走。”
沈溪腳步緩慢地走出貢院,因為天上還下著小雨,出了貢院他只想早點兒回家,大魚大肉吃上一頓,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覺。至于睡多久已經沒關系了,最好是睡他個兩天兩夜。
從考場出來后,神經突然松弛下來,沈溪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到家中,沈溪第一件事就是一頭栽倒到床上,蒙頭大睡,連飯都不吃了。
林黛盼了八、九天,心里正牽掛得緊,見到沈溪回來,還沒等她獻上殷勤。沈溪就已經倒頭大睡,令她稍微有些怨懟。
但她畢竟想做個賢內助,知道沈溪累,不太想把沈溪吵醒,不過每過一會兒就會去沈溪房里看看,想讓沈溪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她。
這次沈溪睡了足足十二個時辰才醒過來,醒來時,肚子都已經快餓扁了。狼吞虎咽吃過飯,沈溪才想起來問問是什么時辰。
“……你都睡了一天!哼!”林黛撅著嘴,好像深閨怨婦一樣望著沈溪。
“一天?那今天就是十七了。”
弘治十二年會試鬻題案于二月二十七正式案發。之前城里已多有傳聞,沈溪知道該出去問問風聲了。
沈溪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卻被林黛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兒?”
林黛昨夜就等著成就好事。一晚上都沒睡好,現在沈溪醒來,雖然不至于跟沈溪在大白天發生什么,可她心里還是有些郁悶,因為這會兒她身上穿著大紅的衣裳,精心梳洗打扮過。沈溪連句贊美的話都沒有。
沈溪道:“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現在就做,中午不用等我回來。”
沈溪沒法跟林黛解釋,他現在必須要將鬻題案搞清楚。
可在他與唐伯虎斗畫之后,京城士子就開始對他有所非議,就怕案發后,有人會往他頭上扣屎盆子。
林黛見沈溪這般不解風情,氣得直跺腳,不過卻沒轍,誰叫男兒郎天生就要做大事,而女子只能守在閨房等相公回來呢?見沈溪執意要走,林黛趕緊問道:“那你……你晚上回來嗎?”
沈溪重重點了點頭:“嗯。”
聽到這個回答,林黛的臉色總算好了一些,語氣轉而有些輕柔:“那我等你。”
一句“等你”,話語中透出濃濃的情意,沈溪就算看得明白,但此時他也只能先不去管,因為還有棘手的事情等著他。
沈溪離開家門,匆忙到了蘇通下榻的客棧,蘇通顯然也沒休息好,不過他昨天已經跟一些士子交流過會試考題的事情。
“沈老弟,或許情況有些嚴重啊,第一場論語題,你記得吧?聽說在考試前,就已泄露了,有人拿著這道題去請教別人。”
蘇通臉色帶著幾分緊張,倒不是因為他提前得到考題,至于什么論語題提前泄露,也不過是外面傳的風聲,沒誰能直接說出到底是誰拿著題目去問人。
這一屆會試的論語題,“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出自《論語·衛靈公》,題目算不得刁鉆,沈溪并不覺得考生在這道題目上會有什么論述上的偏差。
“唐寅和徐經那邊有什么消息?”沈溪趕忙問道。
精疲力盡,啥都不說了,天子不管是精神還是體力都已經到了極限,現在腦子里一片混沌,手指頭連動彈一下都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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