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謀!
沈溪見到手頭的資料,立即升起這個念頭。
皇帝有意要恢復建文年號,謝遷、王鏊等人有所察覺,但又不想當出頭鳥,所以干脆讓沈溪這個無關緊要的翰林修撰出面上奏,連理由都給他找好了……如今要修《大明會典》,本著嚴謹治史的精神,請求弘治皇帝撥亂反正。
這是個出力不討好的活!
不是說皇帝有意,你上奏就能博得皇帝歡心而獲得嘉獎。皇帝本身就是個矛盾綜合體,不能以好惡行事,他覺得怎樣,會找人上奏,但若不能贏得輿論支持,皇帝甚至會降罪于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上奏的人自然覺得很冤枉……
陛下,我這可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啊?
皇帝不會跟你解釋什么,但至少會讓你清楚他的態度:既然為朕做事,就要時刻有為朕背黑鍋的準備!
今天這個要出來背鍋的,變成了沈溪。
要上奏恢復建文年號,這奏本哪里有那么好寫?
作為翰林修撰,在京官中屬于不入流,但人微言不輕,此番上奏會引發朝堂怎樣的波瀾?
沈溪暗忖:別人是否會認為自己太過狂悖?一個初入官場的小后生,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公然提及建文舊事,就連那些博古通今的鴻儒都不敢,你這分明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朝廷真要降罪,絕不會有人出來為自己求情,包括謝遷、王鏊這些始作俑者。
一連兩天,沈溪都拿著關于洪武末、永樂初的典籍發怔,他不斷斟酌這份奏本的切入點,以及如何才能做到避重就輕。
問題的關鍵在于“修史”!
沈溪要以一個史官的姿態向弘治皇帝奏請此事,不能夾雜太多的個人情感在里面,最好在文章中不得有直接的提請。更多的是表述事實,而非提什么建議。
要先向弘治皇帝表明洪武三十一年以后這幾年史料記錄的錯亂,再引經據典,表明確實存在過“建文”年號。
作為一名史官修撰,沈溪把自己定位為歷史的見證者,提出修撰《大明會典》時總結匯編這段歷史的難度,懇請弘治皇帝撥亂反正,正視這段歷史。
可無論如何,為此上書皇帝都屬于吃飽了撐著,沒事給自己找不自在。危險與機遇并存!
就在沈溪斟酌文章時,翰林院又有個消息傳開……五月中旬翰林院會有場“考核”,以確定最后升任侍讀、侍講的人選。
翰林院升遷是各衙門中最難的,但這次翰林院一次就有侍讀、侍講兩個空缺出來,自大明朝翰林院成立來實屬罕見。
眾翰林無論是否有機會升遷,都準備好好“表現”一番,竭盡全力通過“考核”。按照以往考核制度,如果有上官看重,直接從庶吉士升任侍讀和侍講并非不可能。
翰林院中。侍讀和侍講各有兩員編制,官居六品,其上只有正五品的翰林院學士和各兩員的從五品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
但因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基本為掛職,就好似如今掌院事的侍讀學士王鏊。本身卻是詹事府少詹事,平日并不在翰林院辦公,由此侍讀和侍講便成為翰林院中負責日常管理之人,且在管理層中屬于上層人物。
本來在一干翰林中。最有資格升任侍讀、侍講的,是除了沈溪外的另外兩名史官修撰朱希周和王瓚,因為從官品上來說。翰林院中史官修撰的從六品最接近侍讀和侍講的正六品,而朱希周在史官修撰任上已經做滿三年,且一直未被調出翰林院,看來上頭是準備讓其留在翰林院中升遷。
理論上來說,翰林官必須要由翰林擔當不假,可有很多翰林官已調出翰林院,目前在禮部、詹事府、太常寺等衙門任差,有官缺的話隨時可以將他們調回來。
從競爭的角度來講,是翰林院中人想從朱希周、王瓚手里搶機會,而朱希周和王瓚則要跟那些前任的翰林官爭奪。
沈溪資歷淺,進翰林院不到兩個月,升遷的事跟他以及新晉翰林編修倫文敘、豐熙關系不大。
沈溪對于這次考核并未太上心,因為他即將要為建文復年號上奏,無暇他顧,更何況以他的年歲被安排在翰林修撰上已為朝官詬病,就算有再大的功勞,也只能安守職位多混幾年資歷。
這是沈溪第一次以臣子的名義向皇帝進奏本,以前寫四書文和五經文,又或者是應科舉,參加殿試應策問,都不像現在這般棘手。
若單純只是普通進言,沈溪不會頭疼,可他卻是在挑戰這個時代的認知,這種奏本就算拿給內閣大學士寫也難以下筆,從謝遷臨別時那略帶促狹的笑容,沈溪就知道其實自己是被人利用的那個。
站在一個正直的儒家子弟又或者史學家的立場,正視歷史是必然的,謝遷、王鏊等人其實也支持弘治皇帝恢復建文年號,可他們自己也清楚這種涉及皇家正統的問題不是臣子隨便能說的。
之所以把任務交給沈溪,也是看準沈溪初出茅廬,就算有什么不太恰當的進言,弘治皇帝也會有所體諒。
幾天下來,沈溪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連回到家,也會情不自禁對著那幾卷書稿發呆,其實書稿上的內容沈溪早就倒背如流,可還是不敢輕易動筆。
謝韻兒和林黛都發覺沈溪這些天有些魂不守舍,只當沈溪是因朝廷瑣事牽絆,見沈溪房里徹夜亮著燈,偶爾謝韻兒會過來端茶遞水,靜坐在一邊打量沈溪,但卻不會打攪他的思緒。
但沈溪由始至終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令謝韻兒頗為不解。
終于,到了第三天晚上,謝韻兒鼓起勇氣問道:“若相公真有什么煩心事,不妨給妾身說說,或許……妾身能為相公分擔呢?”
沈溪側頭看了謝韻兒一眼。要說這幾天謝韻兒在旁陪著,他心里多少能感覺到一絲溫暖,但他要做的事,可與謝韻兒沒絲毫關系,就算他說出來,也只是徒讓人擔憂煩惱而已。
沈溪笑了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你不用太過掛心。”
“可是與之前相公所要做的事有關?”謝韻兒追問。
沈溪搖搖頭:“不是一回事,這次要做的,是關于江山社稷之事,說了你也幫不上忙。不過你放心。明日過后事情就會有個結果。”
謝遷是沒有給沈溪上奏的期限,但三天怎么都夠了,再拖延下去會被指有意敷衍。
雖然,沈溪要謝韻兒研磨,然后略一沉思,便開始下筆。
之前沈溪雖然沒把這份奏本列出成稿,可在心里卻打了無數遍的腹稿,一經書寫便沒有任何停頓,一氣呵成。
明初臣民上奏。一律使用奏本,到永樂年后,設題本和奏本并行制度。
公事用題本,需要用主管印。多是以衙門名義上奏,屬于公務奏。至于臣民私事的上奏,則是用奏本,不用印。奏本和題本同樣要經過內閣票擬后呈遞天子。再由天子批閱后呈送六科發抄施行。
題本和奏本格式大致相同,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抬頭二字,手寫二十二字。
頭行題本用衙門官銜,奏本用生儒吏典軍民灶匠籍貫姓名。
疏密俱作一行書寫,不限,右謹奏聞四字,右面字平行,謹字、奏字各隔二字,聞字過幅第一行抬頭,計紙字在右謹聞前一行,與謹字平行差小,年月下疏密同前,若有連名,挨次俱照六行書寫。
奏本的總限制在三百字左右。
沈溪所奏,并非以翰林院的名義上奏,因為謝遷特別提醒過不能假手于人,因而寫的是奏本而非題本。但沈溪所奏,卻沒有參雜太多主觀意愿,在內容上更接近題本,這卻是沈溪有意為之。
沈溪不想在翰林院中寫奏本,因為怕被同僚看到,等他寫完后,通讀了一遍,感覺沒什么問題,等墨跡干涸后便小心翼翼收好,準備第二日交由通政司,再由通政司呈遞內閣票擬上呈。
明代中央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的官署中間,通政司職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關防諸司出入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早朝時匯進在外之題本、奏本、在京之奏本,有徑自封進者則參駁。
凡有官職在身者,呈遞之奏本,無論是否得當,連同不合規制的,通政司也要一律上呈內閣,由內閣大學士定奪。
通政司其實緊挨著翰林院,不過卻是在西長安街,西公生門與長安右門相對,進入巷子后依次是行人司、后府、太常寺,最后才是通政司。
今天通政司開衙時間有些晚,沈溪卯時便到了,但直到辰時三刻,才得以進送奏本。
而后回到翰林院,時間稍微有些晚,誤了點卯的時辰,沈溪被記了一個“遲”,這屬于誤工,年度考評上會留下個小污點。
其實平日翰林院根本就不會點卯,或許是要考核選拔侍讀和侍講,考勤制度竟然比平日嚴格許多。
按照道理講,沈溪的奏本會在第二天呈遞內閣,交由三位內閣大學士票擬后上呈,弘治皇帝拿到手往往是在第三天甚至更靠后。
但這次沈溪的奏本,屬于特事特辦,為弘治皇帝欽命所寫,乃迎合上意的奏本,當天就轉呈到內閣,沒到晚上,奏本已交由弘治皇帝親自批閱。
沈溪心中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這奏本弘治皇帝不會自行拿主意,內閣票擬也不敢決定如此大事,事情肯定要拿到朝會上商討,依照群臣的意見,皇帝決定是否予以采納。
若采納,沈溪算不得多大功勞,最多是盡了為人臣子的本分,可若被駁回,沈溪狂妄擅言的罪名必然要背,皇帝或許會惦記他不過是個背黑鍋的,簡單降職罰奉了事,可那時沈溪在翰林院中必然會受到同僚的恥笑。
沈溪心中其實很清楚,弘治皇帝、謝遷和王鏊等人,在這件事上沆瀣一氣,誠心拿他這個小人物開涮,偏偏他只是大浪中的孤舟,只能隨波逐流,絲毫由不得他自己選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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