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街道一片安靜。
閩西偏僻之地的汀州府城,到底不是京城繁華之所,這里的百姓夜生活都很單調,主要是夜晚黑漆漆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想真正擁有豐富的夜生活,首先得要把照明問題解決了,可這年頭無論是蠟燭還是桐油燈,都算是奢侈品。
正當惠娘想為女兒糾正畸形的愛情觀的時候,外面傳來犬吠聲。
對于汀州府的夜晚來說,這樣的聲音本來并沒有太過稀奇,只是這犬吠聲來得太過突然,也很近,讓惠娘覺得一陣心煩意亂。
“篤篤篤……”
很快傳來敲門聲。
“娘,好像是咱家。”
陸曦兒哭了一會兒覺得累了,抱著膝蓋坐在邊,聲音嬌弱。
惠娘突然發覺,自從她做生意以來,已經很少有機會跟女兒這么親近地說說話,她甚至連女兒的真實想法都不知道,她甚至也沒問過,女兒將來要嫁怎樣的相公?
現在似乎用不著問了,女兒肯定會說非沈溪不嫁!
真是悲哀啊,怎么跟她解釋呢?
樓下的敲門聲又傳來,這次惠娘聽得真切,的確是樓下藥鋪大門傳來的聲響。
“難道是誰家得了急病,要過來抓藥?”
做藥鋪生意的,說是黃昏后關了鋪子大門,但晚上有人來買藥的事時有發生,無論是哪家藥鋪都秉承一個原則,晚上來買藥可以,必須要加錢,同時還必須是熟人才行,否則誰知道敲門的是不是賊匪?若是開了門,進來不是買藥的,把錢財或者人搶走,這理跟誰講去?
“誰?”
惠娘整理好衣服,問了一句……她多少有些害怕,雖然女兒跟著她走下樓梯,但有女兒在,她更覺得害怕。
以前身邊有丫鬟,就算丫鬟力氣不大,連秀兒也比不上真正的勞力,至少能幫忙擋著,或是大聲喊叫把鄰居驚醒。可今日她把丫鬟都派去沈家幫忙,這會兒就算忙完了也不會回藥鋪來。
惠娘心想:“早知道把小山留下就好了,她的力氣大,一般幾個男子都近不了她的身。”
犬吠聲一個令惠娘覺得熟悉而心安的聲音:“孫姨,是我。”
“小郎?”惠娘臉上露出些微喜色,不過她馬上轉了稱呼,“是沈大人?”
“嗯。”
的確是沈溪的聲音,雖然許久沒聽到,沈溪的聲音厚重了許多,不過這些年相處下來,沈溪說話的方式是一般人學不來的,帶著一點北方人的字正腔圓,吐字清晰,語速不急不緩,讓人覺得異常踏實。
“這么晚了,你怎么到這兒來了?你娘不是說你要在驛館過夜嗎?”
惠娘盡管覺得不太合適,但還是把門打開了,因為對她和沈溪來說,夜晚在藥鋪的會面以前有過太多次,但等她見到已經比她還高出半個腦袋的沈溪走進來時,她才猛然意識到,沈溪已不是當初的稚子,而且不再是少年。
見到沈溪,惠娘下意識地把頭埋下,因為她自知,以自己的身份是無法跟沈溪平視的。
“驛館那邊事情處理完了,等回到家時,發現那兒的宴席還沒散去,我便問了下秀兒,才知道孫姨到藥鋪來了,于是便過來看看孫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沈溪笑了笑,進到里面,后面還跟著個人,等惠娘看清楚些才放下心來,進來的是悶頭悶腦的朱山。
沈溪對朱山吩咐:“你先去跟我娘說聲,一會兒我自己回家。”
“知道了,少爺。”
對朱山來說,這個世界再簡單不過,無非就是好人和壞人,眼下沈家和陸家人中,她就沒發覺有壞人,那別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即可,她覺得反正自己的力氣不值錢,想多做點兒活而不至于讓自己變得懶惰。
沈溪沒有跟以往一樣上樓,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如今年歲大了,已經娶了妻子圓了房,得跟惠娘之間保持一定的界限,他剛要坐下,一個窈窕的身影飛快地撲了過來,二話不說就扎進他懷里。
還是如以往那樣熱情和癡纏,連那股撒嬌勁兒也絲毫沒變,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陸曦兒。
“沈溪哥哥,人家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陸曦兒可不管老娘在不在場,她只知道要賴在沈溪懷里,要用自己的柔情把沈溪融化。
可惜她的所作所為注定徒勞無功,因為沈溪已經因為家里的事,以及佛郎機使節一事而焦頭爛額,他只是想過來跟惠娘打聲招呼,說說這一年多以來商會的情況,把京城周胖子用汀州商會名義做生意的事告知。
連林黛的事他都暫時要往后放放,更別說是本就沒譜的陸曦兒。
“小丫,別纏著沈大人,松手!”惠娘厲聲道。
“娘!”
陸曦兒仍舊死死抓著沈溪不松手。
惠娘臉色當即就變了,甚至有要打女兒的沖動,等陸曦兒看到自己母親舉起來的手,以及母親臉上即將滑落的眼淚,她怯生生地縮了縮頭,然后把手松開,深情地看了沈溪一眼,三步一回頭地回樓上去。
等陸曦兒走了,惠娘才滿面歉意:“沈大人見諒,小女不懂事……”
沈溪笑道:“孫姨這就見外了,小丫從小不就這樣嗎?”
惠娘微微搖頭:“沈大人如今已貴為朝官,賤妾不敢高攀,至于小女……賤妾會管教好的。”
沈溪發覺,這次他回來后,惠娘對他的防備增加了許多,或許因為他已經長大,不再是以前那個“小蘿卜頭”。
盡管他沒覺得自己大到哪兒去。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惠娘對他仍舊和以前一樣沒有戒心,只是想通過這樣一種方式跟他保持距離。
如今惠娘跟周氏的姐妹關系是一回事,沈家和陸家的關系是另一回事,惠娘覺得自己跟沈溪的關系需要重新審視。
可惠娘想把一切都劃分清楚,有那么容易嗎?
沈溪沒有勉強,因為他覺得,或許以前自己太過癡心妄想了吧?
“孫姨,這次前往京城,除了考科舉之外,其實還有兩件事,一件是府庫盜糧案,另一件則是朝廷以汀州商會運糧……”
沈溪將京城里涉及到汀州商會的事情,詳細說給惠娘聽,連同府庫盜糧案幕后的元兇張氏兄弟,以及劉大夏、江櫟唯、周胖子的事,沈溪也一并娓娓道來,惠娘怎么也沒有料的汀州商會,居然在戶部掛了號,為朝中權貴惦記。
“……我很怕將來汀州商會涉及到高層的權力紛爭,如今小丫將要長大成人,該賺的錢賺得差不多了,孫姨若是放得下的話,盡早收手吧。”
沈溪最后帶著懇切的口吻說道。
惠娘搖頭苦笑:“要收手,談何容易?早知道今天要收手,當初為何要涉入得如此之深?”
一個女人,不過是想安安分分做點兒小生意,愣是被沈溪步步誘導培養成為汀州一地的大商賈。
如今惠娘家大業大,那么多人跟著她吃飯,方方面面的利益盤根錯節,想收手的結果,便是得罪更多人。
“是我害了孫姨你啊。”沈溪嘆了一句。
惠娘對于沈溪這一嘆,初時帶著贊同,因為她自己也感覺到身在名利場之苦,可稍微一琢磨,沈溪所做無一不是在幫她,何來加害之意?
沈溪道:“孫姨只需盡量避免涉及太多生意,即便要收手也可以一步步來,回頭利用商會選舉,逐步把商會權力交出去,稍微損失一些利益也可,最重要的是保住印刷作坊和藥鋪,別的……多置辦些房產和田地。”
惠娘其實想說房產和田地這些年她已經買了不少,但她卻用更多的銀子擴大經營,這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商會如今牽扯進了朝廷爭端,朝中正直的大臣與外戚張氏兄弟嚴重對立,商會夾在中間,難以獨善其身。不過商會如今替戶部運糧,多少會帶來便利,權衡利弊,二者或可暫時抵沖,但待到一方勢力過大時,汀州商會難免殃及池魚……”
惠娘點頭:“賤妾會盡量想辦法將商會中的產業變,及早脫身……”
沈溪心情郁結。其實商會是否會被人侵吞并不在意,他只是擔心惠娘會卷進去,被人欺負。沈溪如今身為正六品的朝官,可惜仍未有庇護商會的能力,最多是讓商會在地方得到少許便利。
“孫姨早些休息吧,我要回去了,娘和……韻兒還在等我。”沈溪故意把“韻兒”這個詞語說出來,其實是想讓自己斷了念想。
有了妻子,為什么還要想別的?
有林黛在,對謝韻兒來說已不公平!
只是從第一次見面那驚鴻一瞥而留下的印象,實在不是說短時間就可以忘記,雖然他知道這只是一廂情愿,以惠娘身為長輩的身份和見識,就算對他有稍許念頭,也會被死死壓著不會有任何進展。
沒有開始,也就談不上結束!
沈溪要走,惠娘沒有挽留,親自送沈溪出了后門,態度恭謹中帶著疏遠。
連惠娘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在沈溪面前保持如此冷漠的態度,作出涇渭分明的姿態。
等沈溪走了后,她心里的孤獨感更甚,望著空空蕩蕩的藥鋪,她甚至有種馬上死了去見丈夫的想法……
或許只有見到丈夫,才不會如眼下這般內心空落。
“娘,沈溪哥哥走了嗎?”陸曦兒從樓梯口探出頭來。
“是啊,你沈溪哥哥他走了。”
惠娘說著,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笑容轉而變得有些悲哀,“他再不是以前那個陪你玩耍的沈溪哥哥,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陸曦兒又抽泣起來,不過很快她想起什么,一把將惠娘給她做的針線包丟到地上,用力地踩了兩腳,任性地哭訴:“娘,你趕走了沈溪哥哥,曦兒恨死娘了。”
等陸曦兒再次折回樓上時,連惠娘也突然變得憎惡自己,既替自己恨,也是替女兒恨。
“是啊,是我把他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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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寫得我鼻子酸酸的,眼淚怎么都控制不住……嗚嗚嗚,繼續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