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夜。
京城皇宮一片寧靜,朱祐樘用過湯藥之后,早早便安歇,這兩天他沒看過一份奏本,也沒接見任何一位大臣。
朱祐樘的精神欠佳,西北大捷也沒給他的病帶來什么轉機,他甚至埋怨自己,這一戰完全是想為兒子創造一個良好的繼位環境,結果好心做了壞事,被韃靼人叩關而入,險些令大明固守百余年的疆土失守。
朱祐樘處于深深的自責中,而文淵閣內,謝遷和李東陽正在連夜批奏本。
在兵部和禮部擬定出一份西北功臣受賞目錄后,謝遷和李東陽都在等劉大夏把功勞簿傳到京城,以便為剛在寧夏鎮取得“大捷”的將士論功請賞。
弘治皇帝特別叮囑,此戰最大的功臣是兵部尚劉大夏,至于之前的延綏巡撫保國公朱暉,既往不咎,但現如今的重點是先把朱暉的下落找到再說。
如果朱暉被證實戰死疆場,將按照國公的標準厚葬,除非有確鑿的證據投靠了韃靼人,不然朱暉將是功臣名錄中的一員。
皇帝沒說過沈溪,謝遷不敢提,李東陽也不會過問,使得沈溪并未出現在最初擬定的這份功勞冊中。
一切功勞的封賞,要以西北傳回京城的戰功冊為主,京城這份不過是提前擬定出來,讓皇帝心里有數,也讓朝廷有數。
眼看到了二更天,李東陽道:“于喬,這幾天你也累了,難得今日沒太多事情,先回去休息,明早記得早些過來!”
謝遷抬頭看了李東陽一眼,這是李東陽少有的主動提出來到內閣值夜,以前就算是輪到李東陽,李東陽也會以各種借口推脫。
但在西北戰事“大局已定”后,李東陽的精神狀態明顯好了許多,不再請那么多事假,謝遷這邊終于可以輕松一些。
“那我……先回去了!”謝遷樂得如此。
雖然他也知道,李東陽值夜絕對是不到半個時辰就會去偏院休息,而他每次值夜都要熬到后半夜,兩個人在對待公事的態度上還是有所不同,李東陽這會兒已經不復當年對朝堂之事的熱忱。
謝遷從文淵閣出來,沒走出太遠,就見到一名面熟的司禮監太監匆忙從宮門處走了過來,身后跟著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
大半夜帶著信使進宮,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會如此。
信使帶來的奏折不走通政司和內閣,而是直接走司禮監,讓謝遷心頭感覺一股莫名的壓力,暗自揣摩:“難道是西北戰事,取勝之后又遭遇敗績?”
可轉念一想,又不太像,“西北戰事總算歷經兩月后完成,劉時雍絕對不會虛報戰功,只是在之前大捷的上奏中,恐怕有諸多的水分在內,但就算要如實上奏,何至于連內閣都不過?”
帶著滿腹的疑問,謝遷沒有著急走,而是想留在宮中查看一下情況。
到了晚上,宮禁森嚴,宮門只有正門午門方向會留下一道小出口,夜晚有什么人要進出皇宮,又或者是有緊急公文入宮,都走這道小門。
謝遷原本就剛出左順門,距離午門還有一段距離,此時他也不急著離開了,折返回文淵閣,才剛進值房,就見到李東陽正在收拾奏本,顯然已經準備到偏院休息。
李東陽見到謝遷回來,有些詫異,問道:“于喬怎去而復返?”
謝遷道:“之前正要出宮,見有緊急公文進入宮門,卻不是往文淵閣方向而來,而是直接前往乾清宮,我想可能有什么重大事件發生,想留下來等候消息!”
李東陽點頭道:“于喬,你不必太過擔心,若有事的話,乾清宮那邊會有消息傳過來!”
謝遷輕嘆:“但愿不會是太著緊的事情吧!”
因為謝遷突然折返,李東陽也不好意思馬上就到偏院去休息,二人便又批復了幾份公文,就在謝遷心緒不寧時,文淵閣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謝遷站起身,走到值房門口一看,只見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心急火燎而來,滿臉都是驚慌失措。
“兩位閣老,大事不好!”
蕭敬說這句話時,竟然帶著一抹哭腔,讓謝遷的心猛地一沉。
李東陽相對冷靜一些,他來到值房門前,問道:“蕭公公,發生何事?”
蕭敬眼淚都流出來,滿臉悲戚,哽咽道:“西北……西北出事了!”
一句頂萬句,蕭敬能急得哭出聲來,這事必然不小,謝遷越發緊張,追問道:“到底是何事,蕭公公進內詳細說明!”
蕭敬稍微平復一下心情,道:“兩位閣老,具體的事情……先不說了,說也說不清楚,我只說一句……宣府失守!”
這下不但謝遷目瞪口呆,就連素來鎮定自若的李東陽都險些站不住,二人雖然也算老臣,但畢竟只有五十多歲,在當今朝廷已屬于“少壯派”,身體斷不至于如此不濟,主要是這消息來的太突然,太震撼,讓二人一時間懵了。
過了好一會兒,李東陽才反應過來,急切地問道:“蕭公公,你說明白些,西北戰事……不是局限在寧夏鎮、延綏鎮地界嗎,為何……為何會是宣府失守?”
謝遷也連忙問道:“宣府……莫不是北寇真的施展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
相對而言,李東陽最不能接受這個消息,他甚至覺得這消息是有人偽造的,而這個人就是戴罪在身的沈溪。
在李東陽看來,既然沈溪之前就虛報韃靼主力在宣府鎮出現,那可以更“喪心病狂”一些,直接說韃靼人主力已將宣府攻克,這都是有可能的。
謝遷就不會這么揣測沈溪了!他對沈溪還是了解的,明白沈溪做事不拘成法,也清楚沈溪有能力預估戰局的變化,現在既然宣府失守,那就應該跟沈溪之前的預料一樣,韃靼人定然是施展“瞞天過海”之計,悄悄殺到宣府鎮側翼,如今將大明邊最重要的糧倉宣府給攻克。
蕭敬急切地說道:“……我也不知曉為何會如此,這是宣大總督衙門的急奏,據說城破前連續派出數百騎,向朝廷報告噩耗,結果只有兩騎突出重圍,向南由紫荊關入長城內關,馬不停歇,一日送到京城……”
“信使說十三那天晚上,宣府便告失守,宣府所有的糧草輜重和武器裝備,都落入韃靼人之手。如軍韃靼兵馬……估摸是往居庸關來了!”
“兩位閣老,你們且說說,這如何是好啊?”
當聽到是“宣大總督衙門”于最后關頭發出的急報,即便是對沈溪不信任的李東陽,也不得不收起心中的懷疑。
不過此事關系重大,以至于連素有“李公謀”之稱的李東陽都暫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謝遷倒是考慮過這個問題,相對冷靜一些,問道:“陛下可知曉此事?”
蕭敬一臉為難:“如今已是深更半夜,陛下身體不好,剛剛睡過去……實在是不敢上奏啊!再說,之前還說寧夏大捷,如今轉眼便傳來如此噩耗,如何跟陛下提及?”
謝遷一臉陰沉,搖搖頭道:“不妥,事關重大,此事絕對不能隱瞞陛下,否則很可能會犯下欺君之罪!必須馬上往乾清宮上奏,另外著人安排去將六部七卿,還有劉少傅請進宮來,英國公也要來……”
關鍵時候,謝遷表現得比李東陽更加冷靜,雖然他心中沒有成型的預案,但他還是在心中盤桓過沈溪上奏之事為真這種可能。現在擔心的事情變成現實,謝遷知道非常棘手,只能先代天子發出命令,將六部尚,以及朝中一些顯貴請進宮里,商量此事。
雖然謝遷沒有下詔傳大臣入宮的權力,但所提都比較合理,蕭敬明白,事關重大,把這些重臣請到宮里等候皇帝傳見是應該的。
蕭敬連忙道:“好,有勞兩位閣老,我這就去差人辦理,您二位……是否先往乾清宮?”
謝遷道:“蕭公公趕緊去辦理便可,我和李大學士這就往乾清宮等候陛下召見,蕭公公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