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宣大總督府大堂,沈溪吃過面后,愜意地打了個飽嗝,又開始埋首于成山的宗卷里。
云柳在旁看了許久,想幫忙卻發現根本插不上手,于是問道:“大人想從這些宗卷中發現什么?”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沈溪抬起頭來。
云柳稍作遲疑,回道:“以卑職猜想,大人應該是要從中找到劉瑾貪污的證據吧?”
“哈哈!”
沉悶半天的沈溪笑了起來,道,“劉瑾貪污的證據比比皆是,何必到這里來找?況且,就算陛下知道劉瑾貪污,也不可能拉他下馬來,原因在于陛下正是劉瑾斂財的直接受益者……沒有劉瑾斂財,陛下憑什么在豹房過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
云柳蹙眉:“那大人這是……?”
沈溪低下頭,突然沉默了,等他再翻閱幾份宗卷后,才繼續解釋:“我要找的,是平定草原的希望。”
這下云柳無話可說了。
她理解不了沈溪跳躍性的思維,難道現在最大的威脅不是劉瑾嗎?
沈溪道:“宣府這半年來發生的事情,基本可以概括大明建立以來西北邊塞的歷史……歷代皇帝都想平草原絕邊患,但都只限于一個構想,就算能付諸實施,最后所得結果跟付出也不成正比。”
“宣府以往最大的意義,在于為大明軍隊囤積出塞或防御作戰的物資,這里可說是大明三邊及宣大之地的糧草儲備基地,可惜自從陛下登基,這種作用被無限削弱,現在宣府貯藏糧草連自身消耗都無法滿足,談何供應整個西北?”
“不過,我現在要查的也不是糧草多寡,也非此地防備如何,屆時可集結多少兵馬跟我打仗,我是想看到大明軍隊尤其是邊軍還保持幾分戰力,是否擁有平定草原的實力,將士技戰術水平有沒有提高的可能,這些都是我未來一年甚至幾年需要努力的方向。”
沈溪說了很多,云柳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不想跟沈溪討論這個嚴肅的問題,其實從一開始,她就不覺得平草原是什么好主意。
沈溪曾對她說過,平草原的國策是他在朝安身立命之本,是跟劉瑾相斗的一個由頭,等于是拿來欺騙朱厚照的借口。
現在沈溪卻不得不拿一件非常不靠譜的事情作為未來努力方向,讓云柳覺得沈溪背負的壓力太過沉重,不由一陣心疼。
一勞永逸地清除邊患在朱厚照看來政治確定,但滿朝上下,包括沈溪自己,都不覺得這件事靠譜。
云柳笑了笑,問道:“大人找到了嗎?”
沈溪低下頭,繼續對著如山的宗卷道:“還在找,不過想來應該要找到了!”
沈溪一直忙碌到五更天,最后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云柳也撐不住,但她習慣了熬夜,待沈溪睡著,輕輕地為沈溪披上毛毯,再將燭臺吹滅,讓沈溪睡得踏實些。
趁著天沒亮,云柳也就著書桌小寐。
一直到清早,王陵之的大嗓門打破大堂的寧靜。
“……師兄,宣府巡撫楊武送拜帖來了,說是他隨后就到。欸?師兄,你還在睡覺嗎?”
王陵之大大咧咧,做事從來不用腦子。跟著王陵之一起進來的馬九見門窗緊閉,沈溪伏案睡得正香,趕緊去扯王陵之的衣服,但王陵之不為所動,繼續往沈溪埋首的案桌后走過去。
沈溪聽到吵鬧聲睜開眼,強光進入眼簾,加上沒睡好,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他用手擦了擦,瞪了王陵之一眼,問道:“楊武來了?”
“對啊,師兄……哎呀,你眼睛通紅,還沒睡醒嗎?要不,我先出去?”王陵之終于發現不妥,抱歉地連退兩步,奈何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沈溪站起身,沒好氣地道:“下次進屋前,先問問外面的侍衛是否準允你進來……做事冒冒失失的,真不知道你以后獨當一面時當如何……還有,人前不要稱呼我師兄,以官職相稱。”
王陵之悶悶不樂,但還是遵照沈溪吩咐,一抱拳道:“是,沈大人。”
沈溪沒有理會王陵之,帶著馬九先一步出了房門,臉上睡出印跡的云柳拍了拍臉,讓自己頭腦清醒些,然后將那些繁雜的宗卷分門別類進行整理。
等沈溪來到前面的院子,才知楊武沒到,只是著人送來拜帖,而跟在他身后的王陵之一一臉無辜的表情,好像錯報之事跟他無關。
沈溪沒遷怒誰,先去洗了把熱水臉,又對付著喝了點稀粥,覺得身體暖和起來,這才回到正堂等候。
過了大約一刻鐘,門口侍衛進來傳話,說是宣府巡撫楊武以及宣府總兵魏杲、副總兵許泰、白玉已抵達總督府大門外。
幾人中,弘治九年考取進士的楊武官職最高,但他依靠賄賂劉瑾上位,沈溪對其沒有絲毫好感。
總兵魏杲是員老將,此時已七十多歲,面色焦黃,形容憔悴,看樣子身體狀況不佳。沈溪擔任兵部尚書期間,對九邊將領都有所了解,這魏杲算是一代名將,自成化二年承襲其父千戶之職以來便一直鎮守邊關,目前掛鎮朔將軍印留在宣府帶兵。魏杲資歷深厚,遼東、薊州、宣府、大同等地的總兵干了一圈,但由于朝中無人照拂,始終無法封爵。
至于副總兵白玉,沈溪沒太留意,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許泰身上,因為要是歷史不出意外,這一位將會以朱厚照“干兒子”的身份顯赫一時。
楊武把身邊幾人介紹給沈溪認識。
沈溪見那許泰唇紅齒白,一表人才,難怪會得到朱厚照欣賞。隨即沈溪又想到跟許泰有關的另一人,便是如今還在蔚州衛當指揮僉事的江彬。
這兩位都是劉瑾死后,于大明官場興風作浪的佞臣。
楊武五十歲上下,臉上掛著和熙的笑容,向沈溪恭敬地行了一禮,道:“沈尚書遠道而來,宣大之地總算有了主人,實在是可喜可賀。今日下官帶幾位留在城中的將領前來拜會,聆聽大人教誨。”
說話間,楊武跟沈溪一起入內,等進到院子,王守仁才聞訊從后院出來招呼。..
楊武帶來的基本都是閹黨中人,就算不屬閹黨,也是給劉瑾塞了錢的,不然早就調離現在的位置。這些個武將,本身地位不高,誰在中樞主政就巴結誰,本無可厚非,但跟劉瑾走得近,就意味著跟沈溪的關系疏遠。
楊武等人前來總督府禮節性拜訪,順帶通知沈溪一件事,宣府總兵官魏杲因身罹惡疾,再加上身體老邁,已奉調回京,接替魏杲任的人正是副總兵白玉。
這消息等于告訴沈溪,魏杲不是劉瑾的人,劉瑾怕沈溪跟魏杲暗地里勾連,所以干脆換上一個信得過的總兵官鎮守宣府,如此軍政兩大體系都操控于閹黨之手,沈溪等于是被架空,無所作為。
白玉起身向沈溪行禮:“末將見過沈尚書。”
白玉已年過四旬,不算年輕,相貌極為粗豪。雖然看起來他對沈溪畢恭畢敬,但沈溪清楚這些人的底細,不可能分化拉攏,略微敷衍便可。
若這些人跟自己井水不犯河水,沈溪不會計較,但若他們非要配合劉瑾為惡,他也不會坐以待斃。
沈溪微微點頭,權當跟白玉打過招呼。
白玉側身坐下,臉上露出輕視之色。
楊武笑道:“沈尚書在地方任職多年,這天南地北的督撫幾乎都當遍了,就算是西北……沈尚書來也不止一兩趟了吧?”
沈溪道:“這是自然。”
楊武從懷里拿出一份文書,放在桌上,道:“這里是宣府鎮所有七品以上官員的名冊,下官怕沈尚書人生地不熟,便先做整理。若沈尚書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地方,只管開口便是。”
沈溪再次點頭,虛偽客套一番。
寒暄半晌,兩人說得都是沒什么營養的話,最后楊武看向王守仁,道:“不知王軍門幾時回京?”
王守仁先看沈溪一眼,想征求沈溪的意見,但見沈溪沒有任何表示,這才道:“大約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哦。”
楊武松了口氣,道,“王軍門到宣府差不多半年多時間,戰前戰后,都仰仗王軍門指揮若定,才讓宣府鎮一直保持安穩。王軍門選好日子后通知一聲,在下定當出城相送,代表宣府百姓為王軍門餞行。”
面對楊武的熱情,王守仁略微有些不適應,道:“臨走時自會告之。”
“哈哈!”
楊武覺得自己已履行一個下屬的責任和義務,圓滿地完成接待上司的工作,神色間輕松不少,“選日不如撞日,今日不如就在巡撫衙門設宴,為沈尚書接風洗塵……不知沈尚書和王軍門是否肯賞臉?”
沈溪一口回絕:“本官剛到宣府鎮,尚有許多交接工作要完成,這幾日怕是沒時間……這里先謝過楊撫臺好意。”
楊武一怔,隨即明白沈溪對他的防備很深,當下哈哈一笑,也不勉強,拱手道:“也好,宣府官場這幾日正好進行更迭,等一切穩定下來再說……沈尚書到來,韃靼為之喪膽,宣府終于可以徹底安寧下來。”
楊武在總督府逗留了大約半個時辰。
楊武對沈溪的態度還算熱情,只是這種熱情始終給人一種敷衍之感,讓人覺得惡心。
沈溪清楚楊武完全是靠劉瑾提攜才有機會出任宣府巡撫,乃是劉瑾安插在他身邊的一顆棋子,更明白不管這顆棋子對他是否有威脅,都要先穩住,不能即刻拔除。
這跟沈溪前幾任督撫的心態完全不同。
那時他在地方上幾乎可以為所欲為,不用考慮那么多利害關系。
現在他到宣府,整個被劉瑾鉗制住,束手束腳。
楊武離開后,王守仁道:“之厚,這楊巡撫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若非你到來,怕是輕易不會出巡撫衙門!”
沈溪攤攤手,表示我跟他沒什么好說的。
王守仁跟沈溪一起進入總督府大堂,見到摞成小山一樣的宗卷,不由帶著幾分歉意,道:“之前未來得及整理,這些宗卷怕是你一時間無法看完……不如我派些人來幫忙?”
沈溪坐下,笑道:“正因為宗卷太多,才不需額外添加人手,人越多越亂,還不如自己查閱整理為好。伯安兄不必介懷,我對你完全放心,交接到現在已算完成,你想回京的話,隨時都可以。”
王守仁點頭:“在下離京多時,也想早些回去,侍奉父母跟前。”
沈溪道:“那最好今日便啟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話,你可以跟我提……哈哈,互利互惠嘛。”
王守仁感覺沈溪言語中帶有一種生分,揣測二人間到底是前任和現任的關系,有矛盾難免,應該是財物和賬目交接不清。
但其實沈溪根本不會跟王守仁計較利益得失。
因為沈溪對王守仁的人品非常放心,斷定其不會貪墨納賄,而宣府虧空不是王守仁造成,與其要銀子徒勞無益。
等王守仁往后院去整理家當,沈溪又坐下來整理宗卷。
“大人。”
云柳出現在沈溪面前,“剛得到消息,張文冕已進入宣府,此時怕已在城內。”
沈溪道:“他跟我前后腳離開京城,我帶著滿滿的家當,路上有所耽擱,他能追上來沒什么好稀奇的……說起來,他沒在路上對我出手,已讓人意外……對了,這會兒人在何處,你可有查清楚?”
云柳顯得很為難,道:“此人行跡詭秘,只是進城的時候,被斥候發覺,之后便下落不明。”
沈溪不以為意:“多半是去了巡撫衙門,估摸跟楊武一樣,躲到衙門里不露面。張文冕此行除了要對我不利,另外便是幫劉瑾籌募為陛下修建行宮的資金,在這件事上……我倒可以幫他一把。”
云柳驚疑不定,道:“大人還是小心為上。”
“我知道!”
沈溪點頭,“既然我平平安安進了城,想讓我離開總督衙門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他要謀害我,只管派人到總督府來,我倒要看看,他帶來的人到底有幾分本事!”
張文冕跟江櫟唯帶著人,心急火燎從京城出發,一路上竟沒打探到沈溪的下落。
沿途驛站都沒有沈溪留宿的記錄,等到了宣府他才知道,原來沈溪壓著他隊伍,比他提前一天抵達。
張文冕氣急敗壞,不過隨后便寬慰自己,刺殺沈溪不用急于一時,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是幫劉瑾籌募銀錢,而是事關他自己的財路。
當天進城后,張文冕讓江櫟唯在城內找了個客棧充當臨時落腳點,位置距離巡撫衙門不遠,隨即他便帶著江櫟唯一起去見巡撫楊武。
從后門進入巡撫衙門,二人得知楊武到總督府見沈溪去了。
“顧嚴,雖說這姓楊的是公公的人,但他跟我們不同,只是名義上依附公公,在宣府這利益之地,指不定何時就成了對手……你我需小心為上。”
張文冕對江櫟唯很信任,主要是因為江櫟唯的錢財把他喂飽了。
張文冕平時從劉瑾處得到的賞賜不多,現在過的紙醉金迷的生活,主要來源便是江櫟唯的奉獻,現在江櫟唯可說是他的搖錢樹,而到宣府后,他要刺殺沈溪,包括完成劉瑾募集銀兩的任務,都需要江櫟唯幫忙。
江櫟唯問道:“接下來我們可是要落榻巡撫衙門?”
“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們不留在這里,能去何處?”
張文冕道,“只是需要提高警惕,若是察覺姓楊的有不軌企圖,隨時離開,將消息傳回京城,為公公所知!”
江櫟唯對于劉瑾的利益完全不在乎,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什么時候把沈溪除掉,或者是撈得什么好處。
二人在巡撫衙門等候小半個時辰,楊武終于回來。
跟隨他一起過來的有之前去總督府的那些個將官。
楊武本要跟這些人商議沈溪抵達宣府后的應對之策,但在手下人附耳告知張文冕到來后,趕緊讓這幫人回去,然后灰溜溜到后堂拜見張文冕和江櫟唯。
“見過張先生。”
楊武對張文冕非常恭敬,道,“在下早就仰慕先生聲名,之前到京城未及拜訪,未曾想先生竟親赴宣府鎮,在下必當盡地主之誼。”
張文冕年歲不大,無官無品,而江櫟唯也是年輕后生,面對楊武的行禮,竟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張文冕平時見慣官場中人的嘴臉,一來就是下馬威,陰沉著臉道:“在下豈敢叨擾楊大人?不過是奉公公命令,來宣府辦差,此番不過是想跟楊大人通報一聲,至于地主之誼……楊大人還是留給某些人吧!”
楊武一聽,便知道張文冕對他去見沈溪不滿。
他趕緊解釋:“早就知道公公會派人前來,在下已為張先生準備好宅邸,緊鄰巡撫衙門……另外在下會派專人照顧張先生起居,不敢有絲毫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