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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從豹房后院出來,腳下有些不穩。
他心里納悶兒:“朕又未飲多少酒,怎么感覺全身輕飄飄的?難道說身體抱恙?”
朱厚照尚且不知,他這種日夜顛倒的生活,已開始慢慢腐蝕和掏空身體,當晚看斗獸時雖然喝酒不多,卻伴著司馬真人敬獻的虎狼之藥下肚,身體開始出現一些不良反應。
等朱厚照到了沈溪等候的花廳,身體狀況稍微好了些,此時沈溪已在里面恭候多時。
“沈先生,這大晚上的你怎么來了?”
朱厚照上前笑呵呵說道。
他沒讓沈溪行禮,雙手扶著沈溪的肩膀,一點都不拘泥禮數。
沈溪稍微有些感動,鄭重地道:“微臣有要緊事跟陛下啟奏。”
朱厚照突然緊張起來,問道:“可是九邊有緊急軍情?朕就說嘛,那些韃子不可能消停,一年到頭都跟大明過意不去,趁早解決好一些……”
沈溪搖頭:“跟九邊軍情無關,這次微臣前來是告之陛下朝中如今正在瘋傳的一起案子。”
“啊!?跟韃子無關嗎?”
朱厚照非常失望,坐下來,打了個哈欠,問道,“什么案子?”
沈溪道:“關于壽寧侯和建昌侯強占商鋪民田,還有建昌侯奸淫擄掠和公器私用調派士兵欺壓良善的案子。”
朱厚照抬起頭來,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沈溪:“沈先生來就為了說這個?”
顯然朱厚照沒有把他兩個舅舅作奸犯科的事情放在心里,在他看來,仗勢欺人那是小兒科,自己都曾干過……受身邊太監影響,朱厚照心術本就不正,許多事情在他看來天經地義,沒什么大不了。
沈溪苦笑:“陛下以為,這案子是小事?”
“不管大事還是小事,朕都不打算管,讓刑部和順天府過問就是……沒鬧出人命官司來吧?如此也就無需把事情鬧大……那些朝臣簡直閑得沒事干,居然管到皇親國戚頭上來了,如果事情實在壓不住,那就罰俸了事!”朱厚照不以為然道。
沈溪無奈一嘆,這結果他大概預料到了,當即搖頭:“如果微臣說,壽寧侯和建昌侯為非作歹,已激發民變了呢?”
“什么?”
朱厚照用驚愕的目光望著沈溪,好似在說,你可別聳人聽聞。
沈溪知道朱厚照在想什么,道:“陛下大可不必以為微臣故作驚人之語,微臣不是劉瑾,不會拿子虛烏有的事情欺瞞陛下……微臣說的是事實,本來直隸、山東等地馬政混亂,百姓叫苦不迭,去年黃河泛濫,多地漫堤,淮河以北出現大面積災荒,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如今有人借馬政弊端,還有皇親國戚肆無忌憚欺壓良善,侵占土地,打起旗號公然反抗朝廷,事情就發生在京畿地區,難道還不夠讓陛下警醒?”
朱厚照皺眉:“有這么嚴重嗎?為何朕之前沒聽過奏報?”
沈溪道:“微臣也是近日才得到消息,兵部于昨日上呈奏章,看情況尚未傳到陛下這里,或許內閣、司禮監覺得這件事先暫時壓下來,看看情況再說,不想驚擾到陛下。不過以目前情況看,民變尚未惡化,但已非府縣能自行平息,需要朝廷調撥人馬平亂!”
朱厚照看著沈溪,咽了口唾沫,問道:“事情不會這么巧吧?朕下定決心要打韃子,亂民就跳出來鬧事,難道是有人想讓朕來年平定草原的計劃落空?”
“陛下根本不必把事情抬到如此高度,平息民變并非難事,陛下只需調派軍隊震懾,再施以懷柔政策即可解決……此乃微臣奏稟陛下的第二件事。”沈溪道。
“還有第三件?”朱厚照更驚訝了。
沈溪點頭:“微臣剛得到消息,草原上內亂已到尾聲,之前跟達延汗鬧掰的國師亦思馬因,半個月前在陰山以南的烏梁素海地區兵敗被殺,如今達延部已基本平定左部叛亂,下一步,他們的目標將放在右部……一旦達延部統一草原,陛下又御駕親征迎頭撞上的話,可能會有大麻煩。”
朱厚照吸了口涼氣,道:“沈先生,為什么事情一件比一件嚴重?全都湊到一塊來了!”
沈溪道:“微臣不是隨時都能來見陛下,再加上有些事情實在不值得專門來奏,索性湊在一塊兒稟報……”
“地方民變,需要陛下及早決斷,壽寧侯和建昌侯作奸犯科致民怨沸騰,也需要陛下早些處置。至于韃靼內部紛爭,如今寒冬已至,草原上各部族只能偃旗息鼓,大的戰事只有來年開春后才會爆發,屆時我們必須得抓緊時間動手,否則將失去最好的機會……”
朱厚照略微思考,點頭道:“有道理,來年這場仗非打不可。”
沈溪不由搖頭苦笑,他先把張氏外戚犯案和地方出現民亂單獨拎出,以顯示其緊迫性和重要性,但朱厚照在意的只有打仗。
“不知陛下有何決斷?”沈溪恭敬請示。
朱厚照非常為難,思考半天也沒有作答,最后問道:“沈先生以為呢?”
對待朝事,朱厚照懈怠心理極為嚴重,說白了就是不想管事,在他看來,只要自己穩坐龍椅把持大局便可,剩下的事情應該是臣子幫忙分憂。
沈溪道:“如今壽寧侯和建昌侯因侵占民田和奸淫擄掠引發民憤,如果朝廷一直不加理會,要不了多久便會激起民變,導致京師不穩……事情其實很好解決,只要陛下表明態度,昭告天下,小懲大誡即可緩和矛盾,再就是注意減少直隸、河南和山東等受災地方的稅賦……”
沈溪說了半天,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查外戚,定民心。”
朱厚照惱火地道:“怎么說那也是朕的舅舅,你讓朕懲罰他們,是否太過苛刻?最多是罰俸!朕實在不想聽太后嘮叨!”
沈溪奏請:“那就請陛下給予朝廷有司權限,由朝中大臣來斷案,以堵天下悠悠眾口。”
“這樣啊……”
朱厚照打量沈溪,小眼睛里閃動著光彩,“沈先生最近可有時間?不如這件事就交給沈先生處置……朕相信以沈先生之能,一定可以找出折中之法,既平息眾怒,又讓朕不負太后囑托!”
朱厚照干脆地把處置張氏兄弟的責任甩給沈溪。
在他看來,這件棘手的事情,太過讓人傷腦筋,而但凡糟心事他就不想碰,不管兩個舅舅如何折騰,只要沒造反,就不打算把其如何。
沈溪道:“陛下不怕微臣處置不當?”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把權力交給沈先生,那就任由沈先生處置,難不成沈先生還會把朕的兩個舅舅給殺了不成?哈哈!”
朱厚照開懷一笑,話說得非常輕松,但過后他稍微琢磨一下,又覺得放任不管的話可能會出問題,暗忖:“沈先生不會真把朕的兩個舅舅給殺了吧?”
沈溪看朱厚照反應,大概知道這小子是想當甩手掌柜,當即道:“既然陛下信任,那微臣就接下這案子……不知陛下對平息地方民變可有安排?”
“不安排了,全部交給先生處置吧。”朱厚照道,“沈先生可自行調動兵馬,鎮壓民變,那些亂民不管是捕是殺,又或者寬仁對待,全看沈先生心情……朕會給沈先生足夠權限,就算回頭有人據此攻擊,朕也會站在你這邊。”
朱厚照言語中,給了沈溪很大的支持,但說白了就一個意思,那就是他什么事都不想管……處理得好,那是你的功勞,就算處理不好,也有我這個皇帝給你兜底。
沈溪心里發怵:“這熊孩子分明把我當作劉瑾,以前他把朝事通通甩給劉瑾的時候,也是現在這般模樣吧?”
“小擰子,人呢?”
朱厚照突然喊了一聲。
本來小擰子奉命安排朱厚照后半夜的吃喝玩樂,不過他很機靈,知道朱厚照隨時可能傳喚,所以干脆把事情交托給錢寧等人,自己則守在外面候命。
“奴婢在。”
小擰子聞言從簾子后面鉆了出來,畢恭畢敬地站到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道:“朕的話你聽到了?朕準備讓沈先生負責平定京畿周邊民亂,再者關于壽寧侯和建昌侯的案子,朕交給沈先生處置……你回頭通知翰林院,讓他們擬旨,給沈先生送過去。”
“是,是!”小擰子忙不迭應著。
朱厚照再打量沈溪:“先生,來年就要出塞作戰,一定要先把內部安撫好,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殺一儆百,朕不攔著,但不管怎么樣都不能把朕兩個舅舅給殺了,否則朕無法對太后交代……朕對你就交待這么多,剩下的你酌情辦理。”
沈溪本來就不覺得可以在正德朝把張氏兄弟給殺了,而且兄弟二人所做的事,尚不到非殺不可的地步。
沈溪恭謹行禮,隨即朱厚照站起身來,一甩袖,人已往外走去,口中道:“先生若有緊急軍情,可隨時來跟朕說,但如果事情不那么要緊,可以讓小擰子在朕方便的時候轉告,不必每件事都來打擾……朕也很累啊!”
成天吃喝玩樂,居然還說自己累,沈溪心里很不爽。
這天下是你的,我們替你操心,你自個兒卻把國事當兒戲,要不是你老祖宗有本事打下江山給你,你有什么資格當皇帝?
沈溪就算心里不舒服,也沒有表現出來,畢竟旁邊有小擰子看著。
“沈大人,小人回頭就把圣旨給您送去,時候不早,您該回去歇著了。”小擰子臉上帶著恭維的笑容。
沈溪點頭,看小擰子欲言又止,似乎有話要說,便道:“擰公公,方便的話,我們出去聊聊?”
小擰子道:“大人也知道,這內侍和外臣見面,總歸有些不方便……小人打從心眼兒里希望能幫到沈大人的忙,可惜人微言輕,力不從心啊!”
沈溪笑了笑,他知道小擰子有野心,可惜資歷淺薄,暫時沒辦法出來執掌大權……這段時間朱厚照身邊所有太監的威風都被小擰子給壓了下去,不管是在皇宮內苑還是在豹房,誰能得到皇帝信任,誰就等于擁有權力。
沈溪道:“擰公公在前引路,送本官出去總該沒問題吧?”
“既然沈大人有吩咐,小人自當遵從。”
小擰子屁顛屁顛走在前面,他也想找個機會好好跟沈溪說話,除了訴苦外,還有就是想讓沈溪多在朱厚照跟前為他爭取好處。
二人出了花廳,小擰子道:“大人忙于公務,不知豹房近況,錢千戶回來后,不斷從外面弄女人進來,這些女人是什么來歷一概不知,甚至有番邦女子進入豹房,這里每天都烏煙瘴氣……”
沈溪發現,小擰子把任何一個得到朱厚照欣賞的人都當作假想敵。
先是劉瑾,后是張苑,現在是錢寧,小擰子危機意識非常強烈。但不管怎么樣,小擰子暫時對他沒有防備,有什么說什么。
聽完后沈溪作出評價:“錢寧做的事情,的確不合規矩,但若他并非強搶民女,只是從民間為陛下找女人的話,似乎未觸犯律法……總有那么些人希望巴結權貴,主動把女人送進豹房。”
小擰子道:“說的就是這個,所有人都想跟皇家沾上關系,可陛下哪里有時間關注這些女人是誰送的?或許都被錢千戶騙了也未可知……沈大人應該好好查查這個人,若他沒有強搶民女,小人打死都不信!”
沈溪未予置評。
云柳曾奉他的命令調查過,到目前為止,錢寧獲得女人的方式還算正規,基本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小擰子繼續往前走,嘴上念叨個不停:“……對于兩位國舅爺,沈大人還是高抬貴手為宜,太后娘娘就這兩個弟弟,如果有什么三長兩短,您說太后能善罷甘休?小人這都是為沈大人您著想……”
沈溪緘默不語,他聽出來了,小擰子有想法傳遞給他,打著的旗號還是為他好,但沈溪心底里對這種指手畫腳的行為有些抵觸。
等出門時,小擰子以哀求的語氣道:“沈大人,小人從東宮到豹房,跟您算是老相識了,非常希望多幫大人做事,大人您可千萬要給小人創造機會啊。”
“張苑張公公不可信,根本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枉費當初小人幫他接近陛下!”
沈溪離開豹房。
在回去的途中,沈溪回想小擰子說的話。
沈溪能感受到小擰子對權力的極度渴望,同時也發現小擰子在朱厚照身邊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現在我想面圣,非走太監這條門路不可,現如今朱厚照身邊最得勢的太監就是小擰子,他一心獲得權力,所以不管什么事都迎合我,因為他很清楚陛下對我的重視,若我表現不夠熱心,或者在關鍵時候沒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說不得他就會在皇帝跟前拆我的臺,就好像他以前拆劉瑾的臺一樣……”
就在沈溪想心事的時候,馬車正好到了岔路口,駕車的朱起回頭問道:“老爺,我們現在回府嗎?”
沈溪道:“不急著回家,先去一趟謝府,我想見見謝閣老。”
“老爺,時候不早了,趕明兒不行嗎?”朱起道。
沈溪板起臉:“按照我的吩咐行事即可,不管再晚,我去誰府上拜會,莫非還會被拒之門外不成?”
朱起不再吭聲,馬車往謝宅駛去。
這會兒謝遷還沒睡下,何鑒去沈府拜會沒過多久沈溪便坐車趕往豹房一事,他通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人知悉了,此時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著。
“難道老夫要去沈府詢問情況?”謝遷心里不痛快,他想支配沈溪,但奈何沈溪自有主見,根本不受他制約。
就在謝遷思緒不定,心里煩躁不堪時,下人前來通稟:“老爺,兵部沈尚書在外求見。”
“嘿!這小子可真會挑時候!”雖然嘴上對沈溪不屑一顧,但謝遷心里卻落下一塊大石。
沈溪有事來找他商議,說明還是尊重他意見的。
謝遷本要出門迎接,但想到自己身份,馬上板起臉來:“請他進來,老夫就在書房等候。”
“是!”
下人恭敬退下。
過了盞茶工夫,沈溪在門房引領下進入謝府,來到謝遷書房。
謝遷故意拿起一本書看,其實此時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外戚案上,這會兒不過是裝樣子罷了。
“謝閣老!”沈溪行禮。
謝遷端坐不動,渾然不知自己手上的書拿倒了,還被沈溪看了個正著。謝遷高傲地揚了揚下巴,問道:“這么晚了,你不在家休息,來老夫府上作何?”
沈溪道:“謝閣老不也沒睡下?”
謝遷把書放下,站起身打量沈溪:“瞧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子,不像是從府上過來,這大半夜的你去了何處?”
沈溪目光炯炯,跟謝遷對視一下,才回道:“謝閣老何必明知故問呢?吏部何尚書之前來見我,將外戚斑斑劣跡告之,事不宜遲,我便趕去豹房面圣,除了跟陛下提及外戚案,還說明現今草原上的情況,再就是直隸以及山東、河南之地民亂……”
謝遷皺眉:“你奏稟的事情可真不少,為何不提前來跟老夫商議,非要等把事情上達天聽后再來說?你是來跟老夫示威么?”
沈溪搖頭:“陛下把外戚案處置大權交到我手里,我自然要來問問閣老的意思,但以何尚書所言,閣老似乎對此案漠不關心,我好像真的來錯了!若閣老有意見,我這就離開,絕不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