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中午時分。
繼前一天在聚落所以南地界與從紫荊關來的兵馬會師后,今天沈溪終于領軍抵達大同鎮治所大同城。
大同巡撫崔巖、知府王夢宏以及諸多官將前來迎接,百姓更是早早就齊聚城門口等候,場面盛大而隆重。
沈溪一行抵達時,城上城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這熱鬧的場面讓騎在馬上的沈溪眉頭緊皺。
“看來山西之地,對沈尚書很是禮重啊。”唐寅騎馬跟在沈溪身后,用陰陽怪氣的語調說話。
荊越縱馬上前請示:“大人,是否即刻進城?”
沈溪看先頭人馬已過去接洽,迎接的地方官員已經開始往這邊走,不進城說不過去,微微點頭:“來都來了,難道還要在城外駐扎不成?傳令三軍,進城!”
沈溪策馬上前,快到城門口時,人群自動地讓開道。
大同巡撫崔巖主動過來給沈溪牽馬,旁人或許不認識,這位官員沈溪卻認得分明,乃是之前曾投奔劉瑾,屬于閹黨的重要成員,沈溪最后一次調任宣大總督時,崔巖就是大同巡撫。
“沈大人,您可算來了,大同百姓可都期盼您早些歸來呢。”崔巖用一臉崇敬地望著沈溪,目光之熱切,讓沈溪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此人是自己的鐵桿粉絲。但奈何沈溪明白,崔巖之所以會有如此反應,全因為此人根本就是奸佞小人,如果信了他的鬼話,指不定將來又會對誰報以同樣的目光。
沈溪翻身下馬,隨之下馬的還有跟隨在他身后的一眾軍將、監軍太監以及隨從等,與此同時,大同知府王夢宏也帶了地方官員前來向沈溪行禮問候,言辭甚恭。
沈溪一揮手:“本官旅途勞頓,準備進城后早些把麾下兵馬安排妥當,之后便好好休息,其他事項等來日再議。”
崔巖一臉驚訝的表情:“沈大人到了大同府,鞍馬勞頓,早些休息本是題中應有之意,但不管怎么說也得先拜訪過代王才好吧?”
明朝駐地為大同的藩王正是崔巖所說的代王,歷代代王雖不涉及具體兵權,但有護疆之責,因為跟開國功臣中山王徐達是姻親,又跟成祖是連襟,所以歷代代王在大明諸多藩王中權勢熏天,對地方的影響力遠超其余藩王,所以崔巖才會提醒沈溪先去拜訪一下,然后才好安排別的事情。
沈溪卻搖頭:“代王府那邊,本官就不親自過去拜訪了,稍后會派專人前去接洽……諸位不必停留于此,如今與韃靼烽火重燃,百姓出城堵塞城門,若遭遇韃靼鐵騎突襲,當如何是好?”
崔巖笑道:“這怎么可能?韃子聽說沈大人要來,早就躲得遠遠了,誰敢到大同城下來撒野?沈大人請放心,卑職早就派人調查過塞外幾百里的情況,保證沒有韃子行蹤,您放心便可。”
言語中,崔巖極盡恭維之能事,把沈溪捧為神明。
沈溪聽了一陣心累,這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場面。
“沒想到劉瑾倒臺后,地方風氣敗壞至此,好在宣府那邊有王守仁坐鎮,如果也跟大同一樣,怕是我那皇帝徒弟會待在宣府樂不思蜀……可即便如此,朱厚照那小子就一定能安心出征嗎?”
越是看到這種狀況,沈溪心中擔憂越甚。
在崔巖和王夢宏引介下,沈溪接見地方官員和軍將,其中便有剛調為大同總兵的劉寵。
劉寵是山西行都指揮使都指揮僉事,在目前都指揮使空缺的情況下,他實際上掌山西行都指揮使司事。
除此之外,還有山西行都指揮使司的一些將領,沈溪之前對這些人做過功課,哪些有能力,哪些只是混飯吃有著基本的了解,本身他也沒指望這些人跟隨自己出兵,他們的主要任務僅是駐守地方,因此沒有過多交流,只是禮節上見面。
倒是崔巖非常熱衷于引介,拼命把每個人的功勞往大處夸,間接彰顯他治理地方有方,向沈溪邀功。
簡單見過后,沈溪策馬進城,大同府城門口聚集的百姓開始歡呼起來,鑼鼓喧天,這場面讓沈溪看了直皺眉頭,側身吩咐:“這陣仗能撤都撤,最好請百姓讓開道,不然會耽誤兵馬進出。”
崔巖笑道:“此乃地方百姓對大人的歡迎,不好勸阻!”
沈溪見崔巖根本沒有勸退百姓的意思,只好端起架子來,大聲呵斥:“糊涂啊!軍中攜帶有機密火器,若百姓中隱藏有韃子細作,可能會將我方絕密情報竊取走,這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
崔巖一聽愣住了,隨即與一干屬官看了幾眼,這才安排官差去勸退百姓,不讓百姓靠得太近。
即便有官差維持秩序,沈溪領軍進城還是引起不小波瀾。
百姓們并非是官府強迫出來迎接,而是發自內心歡迎沈溪領軍到來。
眾所周知,沈溪領軍以來,尤其是在西北之地從來沒打過敗仗,這次戰事沈溪選擇大同府為始發地,等于說大同府一線多了一位讓韃子懼怕的名帥,如此一來大同鎮也就成為九邊軍鎮中最安全的一鎮。
而且百姓也想知道,大明如今最是聲名顯赫的能臣到底長什么模樣?
沈溪因為年歲小,再加上學識、戰功和履歷顯赫,早就成為朝野的神話傳說,在民間屬于“偶像級”人物。
尤其沈溪兩次調任宣大,跟大同府關系千絲萬縷,地方百姓覺得這是從他們身邊走出去的英雄,現在這位大人物領兵前來,自然心甘情愿出來夾道歡迎。
百姓越熱情,官兵進城越麻煩。
沈溪畢竟不是只帶一隊隨從進城,包括上萬人馬和后勤運送糧草的人員,車駕多,而且紛繁復雜,其中就有很多沉重的火炮、槍械等,就算這些東西基本用油布包裹著,但還是攔不住百姓想一探究竟的沖動。
百姓們擁擠著往前沖,被官差拼命攔了下來,最后甚至需要士兵手拉手充當人墻進行保護,這才避免車駕被人襲擾。
崔巖騎馬跟在沈溪身邊,見場面幾近失控,面子稍微有些掛不住,側過頭見沈溪黑著臉,心中一沉,感覺自己好心辦了壞事。
沈溪正要往城北軍營進發,崔巖請示道:“沈大人遠道而來,城中沒有好的宅院安頓,不如先在巡撫衙下榻?”
“不必了!”
沈溪搖頭道,“這一路風餐露宿,突然讓本官睡那高床軟枕,一時間有些不適應,本官隨便找個地方落腳就好……哦對了,崔中丞,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崔巖聽說自己能幫忙辦事,喜不自勝,趕緊道:“沈大人但說無妨。”
沈溪道:“距離開戰可能需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時間,這期間城中所有兵器作坊,可能都要被本官征用,再就是需要巡撫衙門幫忙調撥城中所有制造火藥的原材料……因為我們使用的彈藥,需要自行配伍,這沒問題吧?”
“呃……”
崔巖聽到這話,有些為難,不過稍微遲疑后,馬上應允,“沈大人放心,卑職這就去安排,兵器工坊沒有任何問題,只是這火藥的原材料……城中存放不多,木炭倒是要多少有多少,就是硝石和硫磺……可能需要從民間征集……”
沈溪搖頭:“如此重要的物資,怎么可能從民間征集?主要還是靠軍需供應吧……大同鎮轄十四衛,乃九邊數一數二的大鎮,焉能缺少原材料?事關整體戰局,無論如何都要拜托崔中丞幫幫忙,就算把府庫的硝石和硫磺調撥干凈,也要保證火藥生產……此外本官還需要一些鐵匠,打造兵器。”
崔巖笑道:“這好說,沈大人想要多少鐵匠都行……”
沈溪一聽就知道對方是瞎扯,大同鎮雖然屏蔽京師,地理位置重要,但也不能說要多少鐵匠就有多少,根據他調查所知,大同鎮工匠總數在三千左右,但扣除木匠、瓦匠、石匠、銀匠等,鐵匠總數估計不會超過四百人,扣除老弱病殘的話兩百估計差不離,當即道:
“也不需要太多,兩百名足矣,但必須是熟手……有一點,不得擾亂民生,人手一概不能從民間征集攤派,你可明白?”
崔巖笑呵呵道,“大人只管放心,巡撫衙門必定全力支持。”
沈溪點點頭,“那一切就拜托崔中丞了,若此番出征凱旋而歸,在下定會向朝廷表功!”
“明白,明白!”崔巖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沈溪見交待妥當,策馬徑直往營地而去。
大同城主要面對來自北方的敵人,所以最大的營地建在城北,沈溪這一萬人馬駐扎進去,非常輕松就安排下了。
沈溪巡視一圈覺得沒什么問題,這才放心出營來到隔著一條街的臨時行轅,這是個普通院落,原來的主人為躲避戰爭到了京城,于是官府便征用下來。
沈溪進門時,發現前院擺了大大小小不下五十口箱子。
荊越過來道:“大人,怎么都攔不住,末將跟朱兄弟在外擋人,誰知道來送禮的人越來越多,只能等您回來決定怎么處置。”
沈溪往門口的朱鴻看了一眼,朱鴻報以苦笑。
作為沈溪的近衛隊長,朱鴻應付這種送禮的事情少有經驗,而在荊越等軍官看來,給上官送禮并不是什么嚴重的事情,就算沈溪三令五申不讓屬下送,但也不代表地方官員會遵守這項禁令。
荊越等人覺得,反正都是貪官污吏的錢,不要白不要。
沈溪皺眉道:“先把禮物清點清楚,然后去把大同巡撫崔巖叫來。”
隨后沈溪沒有繼續管禮物的事情,直接進入正堂,發現里面有人正在收拾。
桌椅這些東西,沈溪軍中所帶極少,到了目的地設臨時行轅,自然需要大批桌椅板凳,至少得滿足開會時所有人都有座位吧?而因為沈溪沒有提前通知地方官府準備,只能到外面找一些舊桌椅充數。
不過好在沈溪手下這些人知道沈溪不會計較太多,只需按照沈溪吩咐行事即可,畢竟軍中帶有木匠,如果需要的話,臨時修造也來得及。
沈溪本來已經很疲乏,不過他沒心思休息,很多事還等待他處理。
現在恰恰是沈溪最忙的時候,前線戰報源源不斷匯聚而來,糧草輜重調度,大明各軍鎮兵馬備戰情況,甚至還有京師兵部衙門來文等等,趁著手下收拾時,他坐到靠窗的書桌邊仔細閱讀起來。
過了差不多一炷香時間,崔巖氣喘吁吁出現在沈溪面前,恭敬地道:“卑職沒有親自送大人到衙所,實在是怠慢了,不知沈大人叫卑職前來,有何吩咐?只要卑職能做到的,定當竭盡全力。”
沈溪打量崔巖,崔巖也在看他,沈溪幾乎察覺不出這雙眼睛有什么不真誠的地方。
沈溪道:“先前是本官讓崔中丞回去的,并非你不盡心,所以無需掛懷。倒是本官住進來后,發現滿院子都是禮物,請問這是怎么回事?”
崔巖稍微驚訝,反問道:“有人給沈大人送禮嗎?卑職不是很清楚,或許這些不算是什么禮物,只是讓大人在大同住得更舒心些罷了。”
沈溪笑了笑道:“難道崔中丞就沒派人來送禮?”
“呃……這個,卑職這邊都還沒時間回衙,至于手下是否來送禮,尚不清楚。”崔巖一臉笑容。
沈溪把手上的案牘放下,站起身來繞過崔巖到了門口,把房門關上。
崔巖環視一圈,發現房間里只有自己和沈溪,感覺這位大人物有什么要緊事說,這讓他稍微有些不安。
沈溪回到座位坐下,道:“崔中丞,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記得之前劉瑾誣陷本官,說剿滅地方叛亂不力,當時……你可是幫劉瑾說話,甚至公然造假……哼,連地方叛亂的事情都敢虛報,你膽子不小啊。”
崔巖大驚失色,沒想到沈溪居然會這么直接跟他翻舊賬。
很簡單的道理,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沈溪對此有意見,也不該在這個時候說,畢竟這兒是崔巖的地頭。
崔巖短暫慌亂后,馬上想到沈溪另有目的,既然說出來那就代表沈溪沒有繼續算賬的意思。
崔巖趕緊跪下,行禮道:“卑職一時糊涂,當時劉閹權傾朝野,朝中那么多人都要看他臉色行事,以卑職的處境,實在是迫不得已!”
沈溪拍拍崔巖的肩膀,“如果你是誠心的話,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到今天仍舊坐在大同巡撫的位子上?”
崔巖繼續磕頭:“是是,卑職感念大人寬宏大量……若非大人提攜,怕是卑職如今不但不在官場,還可能被下獄問罪,卑職結草銜環也不忘大人的恩德。”
“起來說話吧。”
沈溪語氣中有些傲慢,就好像崔巖下跪理所當然一樣。
崔巖道:“卑職不敢起來,卑職能跪在沈大人面前說話,也是無比的榮幸,就讓卑職繼續跪著聽大人訓示,當作對之前所犯錯誤的贖罪。”
沈溪冷冷一笑:“你想跪著,沒人會阻攔,本官見你,只是跟你申明一件事,那就是本官不是劉瑾,你不要拿應付劉瑾那一套來對待,這套不管用。”
崔巖趕緊道:“沈大人在朝中聲望卓著,公正廉明,豈是劉閹那種禍國殃民之徒能相提并論?卑職送禮,不過是想讓大人您在大同府過得舒適些,聊盡地主之誼!”
沈溪點頭:“你的好意,本官心領了,但若本官日子過得太舒適,你讓陛下怎么想?你讓三軍將士怎么想?本官可是要跟他們同甘共苦的。”
“啊?”
崔巖不信這個世界上真有不貪腥的貓,辛辛苦苦做官哪里有不貪錢的道理?以為這是沈溪收買人心的一種方式,暗忖:“都說沈溪用兵如神,看來有其原因,他若不收買人心,誰替他效命?”
“對,對!”
崔巖忙不迭應聲道,“大人勞苦功高,深得將士愛戴,陛下對大人更是信任有加。”
沈溪道:“既然你知道了,就該明白怎么做……把禮物收回去吧,這種虛偽的禮數最好免了,本官不想讓將士知道,他們的主帥是一個大貪官……你瞧瞧,到地方后收受這么多東西,要是留下不潔的名聲怎么辦?”
崔巖點頭:“大人說的是,卑職這就讓人把禮物帶回去。大人還有何吩咐?”
“找幾把椅子來,順便把書桌也換了……這些桌椅板凳搖搖晃晃的,說是要跟士兵同甘共苦,但也不能太委屈吧?至于軍中缺失,還得要地方補充,盡量讓士兵們過得舒服些,本官也能跟著一起享福……”沈溪道。
崔巖抬起頭來,笑呵呵道:“沈大人說的是,卑職回去后就讓人訂制一批桌椅,還有床榻這些東西,不知大人可還需要別的?這西北之地,風干物燥,南方來的官兵或許會水土不服,大人身邊也需要有人照顧,大人以為呢?”
沈溪看著崔巖,眼睛半瞇起來,道:“看來你照顧人挺有一套的。”
崔巖道:“對旁人卑職可不是如此,誰讓大人對卑職有再造之恩?卑職希望能跟著大人上戰場,建功立業。”
沈溪搖頭:“上戰場就不必了,你的任務是留守大同,本官在大同城停留的時間不會太長,出兵后短時間內恐怕很難再會面……不過功勞簿上是否記下你一筆,就看你是否忠于職守了。”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崔巖笑呵呵道。
沈溪道:“起來吧,回去安排妥當,本官領軍初來乍到,地方上不太熟悉,需要崔中丞多提點些。”
“卑職哪里敢當?”
崔巖站起身后往沈溪身邊湊,低頭哈腰,“大人,除了之前點名要的東西,伺候您的人……”
沈溪笑了笑:“既然崔中丞一片好意,本官就卻之不恭了,這里先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