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帶著一幫人出了守備衙門,到張家口堡城里閑逛。
張家口堡此時雖然只是宣府數十邊關堡壘中的一個,但由于大明朝廷在城北建有跟韃靼人貿易的馬市,草原部族在這里交易急需的農產品、手工業品等物資,所以商業氛圍極為濃郁。
要是歷史沒有改變的話,到嘉靖、萬歷年間這里“百貨坌集,車廬馬駝,羊旃毳布繒瓦缶之屬,踏跳丸意錢蒲之技畢具”,成為大明跟蒙古草原聯系的紐帶,后來在滿清時,中原與蒙古地區乃至俄國間的貿易興盛,中原的絲綢、棉布、茶葉等物品通過張家口堡銷往蒙古草原地區和俄國,并輸入毛皮、毛紡品、牲畜、土堿等蒙、俄物品,成為聞名遐邇的塞上都會。
連接張家口堡跟蒙古草原間的張庫大道也被稱為北方的“絲綢之路”。
即便正德初年這里未得到有效發展,但蒙古各部族平時上貢給大明的貢品,以及大明回贈的物品,都是走的這條道,就算馬市關閉,南北貿易中斷時,張家口堡內還是有大量游走于中原和草原之間的商賈,讓張家口堡有著不同于西北各邊塞的濃郁商業氣息。
連一直久居京城的朱厚照,都聽到張家口堡商業興盛的傳聞,等他帶人出來逛了逛,欣賞張家口堡的夜市,更覺得這里好像南國一樣繁華。
朱厚照看著前面被燈籠照亮的夜市,不由嘆道:“這還是戰爭期間,換作平時城內應該更熱鬧吧。”
張苑道:“陛下,這不您帶領兵馬剛進城,可能有人想做士兵的買賣,現在應該是這里人口最多最密集的時候,平時怕沒什么人。”
朱厚照斜著看了張苑一眼,道:“這你又知道?”
張苑低著頭不敢再說什么,他發現朱厚照對他有所懷疑,干脆不再去評價張家口堡內的事情,在他看來反正這些事跟自己沒多少關系。
朱厚照在夜市內走了一圈,心生感慨,卻又有些遺憾,“怎么走下來,連個煙花之所都沒見到?難道張家口堡不興這個?”
他看了看張苑,張苑沒法回答,而錢寧和小擰子也不明就里,朱厚照隨便抓住一個街邊的小攤販問道:“這位小哥,城內為何不見有教坊司和娼館?”
那小商販笑道:“幾位是外地來的吧?這就有所不知了,張家口堡內原本有教坊司,但陛下御駕親征后,為嚴肅軍紀,整頓市容,教坊司便暫時歇業,城內私娼館也一并禁絕,咱們守備大人清正廉明,治兵有方,行事不拘一格,雖然不知道他禁娼對不對,不過市面倒是太平許多!”
朱厚照皺眉:“原來如此,多謝了!”
作為至高無上的皇帝,朱厚照對普通百姓很客氣,這讓錢寧等人看到后有些慚愧。
朱厚照聽了那小攤販的解釋,皺眉想事情。
張苑心想:“陛下現在必定失望至極,何不趁機去攻擊一下那陸若?”當即建言:“陛下,這個陸守備不但御敵不力,還僭越做地方官府應該做的事情,他這番舉動分明是擾亂民生。”
朱厚照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地揮揮手:“朕有些累了,回去吧。”
正德皇帝就像沒聽到張苑的話,壓根兒就不加理會,旁邊錢寧走了過來:“陛下,是否需要給您安排一下節目?”
朱厚照仍舊提不起興趣,搖頭道:“安排的太過刻意,沒什么意思,還是自個兒找的有趣味……算了,別壞了城內安寧,大敵當前,被人知道的話會影響軍心士氣,朕現在已經在戰場,何至于要在前線這種地方做出格的事情?”
錢寧悻悻然退下來。
張苑用憤恨的目光望了錢寧一眼。
一行人隨即回到守備衙門,剛進去,朱厚照便屏退錢寧,帶著小擰子和張苑進到里面,張苑還想繼續參劾陸若,恰在此時麗妃迎了出來。
院子不大,一堆人全湊一塊兒了,麗妃詫異地問道:“陛下為何這么早便回來?”
朱厚照道:“城內跟朕想的不太一樣,走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民生,便回來了。”
皇帝大晚上出去了解民生,這種情形聽起來就覺得荒誕透頂,麗妃沒有揭破,微微一笑:“陛下,沐浴的香湯已備好,請您進去歇息。”
朱厚照眼前一亮,“哦?是嗎?可是按照你之前說的進行安排?”
麗妃含笑點了點頭。
朱厚照紅光滿面,興沖沖往里屋去了,張苑一看架勢不對立即拔足跟上,卻被麗妃攔了下來。
張苑喊道:“陛下……”
朱厚照根本就沒有答復的意思,張苑從窗戶紙的燭光倒影中見到里面還有旁人,看身段應該是女人。
“麗妃,你什么意思?”張苑厲聲喝問。
麗妃的臉色非常難看,冷冰冰地回道:“張公公,這就是你為人臣子的禮數?陛下跟前,由不得你放肆!”
“你!”
張苑怒氣沖沖看著麗妃,隨即意識到得罪朱厚照身邊一個與自己沒有直接競爭關系的女人非常危險,尤其麗妃還這么得寵。
張苑很不甘心,他本可闖進去,但稍微衡量后果后還是忍住了,憤怒地一甩袖,轉身離開。
六月初三,延綏鎮駐地榆林衛城三邊總督衙門,總督王瓊接見主管騎兵的延綏副總兵林恒。
林恒雖然是沈溪提拔,甚至跟沈溪有姻親關系,但他跟沈溪的這層關系并不為人所知,本身林恒在對韃靼的戰爭中屢立戰功,他的晉升之路可說是一個靠功勛拔擢的典型例子,即便是對沈溪有意見的謝遷也沒覺察沈溪的提拔有什么問題。
謝遷跟王瓊商議后,決定把林恒找來,商議主動出擊的問題。
王瓊接見林恒,謝遷沒有出面,躲在簾子后面,偷聽王瓊跟林恒的對話。
林恒對王瓊的禮數周到,當初朱暉任三邊總督時,林恒身為侍衛頭子要見總督不難,但現在他已經是陜西都指揮同知,戰時為副總兵,要見總督反而不是什么易事,一切都源自于身份的變化,上下級間涇渭分明,幾不可逾越。
林恒在軍中聲望很高,就在于他能力很強,統轄的又是大明最精銳的一支隊伍,由沈溪力主建立的槍騎兵隊伍。
“……林副總兵,本官不跟你兜圈子。近日延綏周邊有韃靼騎兵騷擾,屢次進犯邊陲,劫掠人口,造成糧食和牲畜損失,本官在詳細斟酌后,決定以你率領的人馬為先鋒,出城跟韃子交戰一場,你有什么意見?”
簡單見禮后,王瓊把目的說明。
林恒聽到這消息,顯得很激動:“大人旦有驅馳,莫敢不從。”
王瓊一抬手:“這次出兵非易事,韃靼每次犯邊人馬集結起來,少說有數百之眾,韃靼怕我們出兵攔擊,在行軍上小心翼翼,我軍出擊的話,必須要取得立竿見影的成效,如此才能振奮軍心,為下一步大軍出塞做好鋪墊……此戰斷不容有失!”
林恒領命:“一切聽憑大人調遣。”
“嗯!”
王瓊點頭,對林恒表現出的態度很滿意,隨即對林恒做出詳細的安排,林恒一一應了下來。
來日林恒將率兩千槍騎兵在城門口等候,一旦韃靼人襲來,林恒領軍從甕城殺出,力爭全殲來犯之敵。
之所以把兵馬囤于甕城,在于保險。要是林恒所部力戰不支,韃靼人尾隨敗軍涌進甕城,也不至于就此殺進榆林衛城。
林恒離開后,謝遷從后堂出來。
王瓊問道:“謝閣老,此番出擊,是否要為后續出兵做好準備?以之前預算時間,沈尚書所部人馬應該快到黃河邊了吧!”
謝遷沉思一會兒,才道:“沈之厚在何處,現在沒人能給出個準確的答案,何必去想那么久遠的事情?如果他能平安回來,這場戰事到此結束,畢竟到現在為止陛下對九邊都沒有任何調遣,他能靠只身之力跟韃靼人交戰已屬不易,還能奢望其他?”
王瓊點頭,同意了謝遷的說法。
隨即王瓊問道:“那謝閣老為何要主張出兵?守在城內,似乎也無不可……”
謝遷抬頭看著王瓊:“德華怎么會變得如此瞻前顧后?遇敵難道不應該主動出擊謀取戰果?老夫雖然不懂軍事,但卻知道此番進犯邊塞的韃靼兵馬不多,老夫想讓騎兵出去跟對方打一仗,振奮軍心士氣,如此你跟陛下上奏時也有話說……”
本來王瓊還很迷糊,但謝遷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想不明白都難。
顯然謝遷是覺得,在皇帝執意推行平定草原國策的背景下,如今九邊各地都沒有取得寸功,回頭皇帝氣惱之下一合計,在韃靼人襲擊的情況下,連個主動出兵的人都沒有,這種情況太打擊人,大明顏面掃地不說,朱厚照自己恐怕也會失去進取心。
所以謝遷主張延綏出兵,打上幾場勝仗振奮下軍心士氣。
也是謝遷親自看過韃靼人騷擾力度,沒太當回事,與其龜縮城塞內自損威名,不如讓林恒率領的槍騎兵出去好好表現一下,以人數的優勢取得勝利,除了振奮軍心,在皇帝和朝廷那邊也有交待。
王瓊知道謝遷這層意思后,臉上露出為難之色,他有話想說,但見謝遷態度,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王瓊心想:“謝閣老在高處見到韃靼騎兵,覺得不過如此,才會如此自信派出人馬去作戰,若真交手,便會知道韃靼人到底有多厲害!可千萬別出什么事才好!”
謝遷一直說自己不懂軍事,但在他看來,純屬自謙,因為早在弘治朝他就掛兵部尚書銜,而且前幾次大明對外戰事的勝利,多少都有他的參與,所以謝遷理所當然覺得自己在軍事上還是有造詣的。
可惜謝遷忽略了一件事,他取得的成績完全建立在沈溪出謀劃策的基礎上,若論紙上談兵,他才算頭一號人物。
謝遷只會動嘴皮子,從來沒上過戰場。
六月初四,一大清早,謝遷便在王瓊的陪同之下上了榆林衛的北城門廣榆門城樓上,陪同他們一起的,還有延綏總兵吳江、副總兵侯勛等將領。
謝遷登高北望,意氣風發,問站在身旁的王瓊:“德華,昨日讓你準備的騎兵,可有備好?”
王瓊先問了總兵吳江,吳江道:“回兩位大人的話,林副總兵的人馬已進入甕城,不過現在尚未有韃靼騎兵來犯,士兵們正在休整,等韃靼騎兵到來后,再開城迎敵!”
謝遷一擺手:“先在甕城中練習一下,老夫想見識見識。”
吳江不由用請示的目光望著王瓊,到底在延綏說了算數的還是王瓊這位三邊總督,王瓊一揮手:“既然謝閣老已經說了,還等什么,讓林將軍的人馬進甕城操練!”
“得令!”
吳江領命,馬上將軍令傳遞下去。
不多時,但見騎兵魚貫而出,進入甕城,林恒的帥旗處于正中的位置,全軍一字長蛇展開,快速前進。
城頭上有士兵鎮守,見下面騎兵出現,熱情迅速點燃,林恒在這種操練中表現出足夠的本事,在他的帥旗指揮下,士兵進退有序,在馬背上施展沖鋒、放槍等技能,表現得整齊劃一,讓城頭的士兵歡呼不止。
吳江和侯勛等人看到后不由顏面有光,因為在延綏鎮內,林恒的騎兵算是最上得了臺面的存在。
謝遷看到后不由連連點頭,道:“有如此精兵,何愁我大明疆土不保,百姓不安?”
王瓊笑著點頭,但心里多少還是有些許擔心,暗忖:“剛來延綏的時候,我何嘗不是跟謝閣老有同樣的想法?奈何事實就是那么不盡如人意,跟韃靼人相比,我們的騎兵終歸還是差了些火候!”
因為韃靼人沒有按照明朝官員的設想前來襲擾,林恒所部在經過操練后,累得不行,便先回城休息,同時也是為養護槍支,更換馬鞍等,畢竟現在已是隆夏,士兵們穿著鎧甲在日頭下連續運動,此時汗流浹背,非常容易中暑。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就連謝遷也不得不進入城樓躲避,當天氣溫非常高,一點兒風都沒有,每個人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這鬼天……”
吳江小聲罵了一句,恰好被謝遷聽到,謝遷冷冷瞪了他一眼,吳江嚇了一大跳,連剛端起的茶水都放了下來。
謝遷道:“前幾日,韃靼人一直在城外騷擾叫陣,城內一直沒有迎戰,如此滅自己威風的事情,地方上是如何做出決策的?”
王瓊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也就是說,謝遷是在質問吳江等武將。
吳江戰戰兢兢地道:“回謝大人的話,其實……這是軍中一直以來秉承的原則,敵軍叫陣時,切不可因一時意氣而令城塞有損。”
謝遷的臉色不好看了。
王瓊出來說項:“謝閣老,其實這些都是朝廷的安排,即便城外有韃靼人來犯,也應該堅持以守城為主,并以其他城塞的人馬馳援,不能貿然用兵。榆林衛城事關重大,切不容有失。”
只是武將出來說話,謝遷還不覺得如何,但現在是王瓊也開始幫腔,謝遷感覺面子有些掛不住。
恰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悠長的號角聲,謝遷連忙站起身來,問道:“怎么回事,韃靼人來了嗎?”
這問題周圍的人可回答不了,吳江吩咐道:“快出去看看,迅速回報!”
吳江的隨從還沒出門,便有傳令兵進來奏稟:“報……有韃靼兵馬犯廣榆門,人馬約有上千!”
因為無法確定來犯韃靼人的數量,傳令兵只能報個大概。
榆林衛城周邊斥候并不負責調查韃靼人數量到底有多少,能提前探知有韃靼人來,在軍情傳遞中已經算是圓滿完成任務,這跟沈溪親手建立的情報體系完全不同。
謝遷一擼袖子:“還怕他們不來呢!今日便讓他們知道來犯的下場!還不快安排騎兵進甕城,準備開戰?”
吳江又下意識看了王瓊一眼,在得到王瓊的目光授意后,這才緊忙去安排出兵。
一時間城樓上變得躁動不安,士兵們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這是上次沈溪為三邊總制派兵出擊后,數年來第一次有人馬主動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