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這幾天脾氣很不好。
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好像迎來一場輝煌的勝利對他而言也成了一件很有思想包袱的事情。
“朕御駕親征,本來可以跟沈先生一起到草原上縱馬狂奔,無拘無束,現在倒好,只能在張家口堡等消息,那跟留在京城有何區別?且這張家口堡還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每天日子過得如此沒有趣味!”
當朱厚照想明白,自己在這一戰中就是個花瓶,甚至連花瓶都算不上,更接近于一個專門來搗蛋扯后腿的跳梁小丑時,心里更加不舒服了。
這幾天時間,麗妃得到朱厚照最大程度的信任,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會選擇跟麗妃商議,甚至睡覺都跟麗妃一起,儼然把麗妃當作皇后看待。
朱厚照說這番話時,也沒有避開麗妃。
麗妃暗自嘆息一聲,臉上滿是關切的神情,出言安慰:“陛下不必著急,既然沈大人已經幫陛下把草原給平定了,陛下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自古以來,明君都要靠賢臣來襯托的啊。”
朱厚照皺眉道:“話是這么說,但每次看著沈先生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打得異族潰不成軍,朕不但幫不上忙,甚至幫倒忙……那種對自己失望的滋味你體會不了。”
因為朱厚照孩子脾氣,做事的參照標準一直都是沈溪,他的先生總是能創造奇跡,這讓他的挫敗感很強,似乎無論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比沈溪更優秀。
麗妃眼珠骨碌碌一轉,道:“戰后陛下大可帶著宣府兵馬出塞,到口外的草原走一次,讓草原上那些蠻夷對陛下頂禮膜拜,讓他們感受到天威浩蕩!”
朱厚照一聽,撫著下巴沉思片刻,又看向麗妃問道:“愛妃,你覺得朕有必要重新完成征服草原的壯舉?對,就算沈先生把草原平定了,朕也可以再來一次嘛,反正朕才是九五之尊……就算把達延汗抓住了,也可以放回去,諸葛亮可以七擒七縱孟獲,朕怎么就不行?這事大有可為!”
當朱厚照把如此荒誕不經的想法說出來后,麗妃目瞪口呆,在她看來這種事不可能從皇帝嘴里說出來,哪怕朱厚照平時做事再不靠譜,但豈有把敵人抓起來再放回去,僅僅是為了滿足親自動手愿望的道理?
朱厚照卻覺得如此理所當然,連連點頭:“這樣其實蠻不錯的,等沈先生凱旋后朕跟他當面提及,希望他能從草原直接返回張家口堡……傳命九邊,全力派人出塞尋找沈先生,誰能第一個跟沈先生接洽上,朕重重有賞!”
被麗妃安撫下來后,朱厚照繼續吃喝玩樂。
當晚他設宴款待錢寧、司馬真人和許泰三人,本來麗妃也在受邀之列,但麗妃知道朱厚照行事荒誕,擔心宴席上自己在三個佞臣面前出丑,便以身體不適為由留在后院自己的房間里。
朱厚照并沒有勉強,主要在于麗妃在身邊時,他臨幸別的女人會有心理障礙,無法盡興。如此倒不如讓麗妃先回去休息,畢竟這幾天麗妃恰好身體不適,沒辦法侍候他。
麗妃回房后,馬上將宋太醫叫來。
在太醫院所有太醫中,只有宋太醫最得麗妃信任,而本身宋太醫便是太醫院院判,地位隆寵。
因麗妃身體不適,先讓宋太醫診脈。
宋太醫望聞問切后,恭敬地說道:“娘娘可能受了些風寒,并無大礙。”
能做到太醫院院判,宋太醫為人的機敏是可想而知的,之所以能在弘治帝死之后,經歷很多事還沒有被削奪官職,便在于他時刻以朱厚照的利益為先,處處保持中立,未參與到皇宮的權力爭奪中去。
麗妃秀眉微蹙,問道:“宋太醫,本宮只是感染風寒這么簡單嗎?”
“這……”
宋太醫不太明白麗妃為何如此說,站起身來,顫顫巍巍顯出龍鐘老態,顯然不想回答麗妃提出的這個問題。
其實麗妃沒有病,只是宋太醫不敢說罷了。
麗妃雖然對身邊的丫鬟完全信任,但在她看來,或許宋太醫說話會顧及外人在場,不那么方便,于是擺了擺手,隨即侍奉的太監和丫鬟退出門外,連同房門一起從外面關上。
麗妃道:“宋太醫,你不是外人,這里也不是皇宮禁苑,難道你有什么遮掩的嗎?你直接說本宮沒病,只是借口身體不適回來休息便可!”
“娘娘,您鳳體并非完好,終歸還是有些小恙,比如有頭暈嗜睡,渾身乏力等癥狀,不知微臣說得對不對?”
宋太醫可不敢順著麗妃的話往下說,附和的話那就是欺君之罪,反對則會得罪麗妃,里外不是人。
麗妃冷笑不已:“本宮確實有宋太醫說的那些癥狀,但不過是因為來了月事,本來這種事羞于啟齒,但本宮近來留在陛下身邊時候那么多,你之前不是開了方子,說有助于孕事么?但結果如何?月事又按時來了!”
宋太醫這才明白麗妃為何生氣。
以宋太醫的見識,自然知道麗妃有意給正德皇帝誕下長子,如今誰能生下皇龍子,就算現在不能當皇后,未來新皇登基那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
宋太醫支支吾吾:“就算開了方子……也難以說一定……便有孕……娘娘切勿見怪,很多事終歸要順其自然。”
麗妃打量宋太醫,臉色冷峻:“你跟本宮說順其自然?呵呵,宋太醫,你在宮里這么多年,歷經三朝,從憲宗時就照顧宮中各位貴人,有些事不用跟你細說,你也該明白吧?就算陛下能等,本宮也能等,但有那么多單獨相處的機會?”
“呃?”
宋太醫臉色很難看。
麗妃厲聲喝道:“這件事,本宮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回到京城不知會變成如何光景,宋太醫該知道事成后會得到如何賞賜……這可是你宋家光耀門楣的大好機會,難道你不想讓自己的子嗣擁有更高的爵祿,一躍而成為大明擎天巨柱?”
宋太醫聽了這話,明白麗妃是在許諾他和他后代的前程。
若他能幫麗妃生下兒子,將來繼承朱厚照的基業當上皇帝,那時他宋太醫可能已作古,但他的子嗣卻可以得到優待。
從目前的情況看,最受朱厚照寵幸的麗妃的確有資格做出如此許諾。
宋太醫苦著臉說道:“老臣只能盡量……卻不敢做出保證,藥方仍會開,而且都是醫書上最好的方子……”
麗妃稍微緩了口氣,心中怒火似乎消減了些,道:“希望宋太醫能審時度勢,幫本宮達成心愿,但若宋太醫無心幫忙甚至還將消息外泄,本宮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是,是!”
宋太醫唯唯諾諾。
麗妃從懷里拿出一件用黃綢包裹的東西,遞給宋太醫:“一直以來都麻煩宋太醫,這是本宮一點小小的心意,乃是陛下御賜的物件兒,便送宋太醫作為診金吧!”
“不敢!”
宋太醫哪里敢收御賜之物?
將來追查起來,他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啊!
但見麗妃堅定的神色,他發現自己根本沒膽量說出拒絕的話,麗妃送給他的既是“診金”,又是收買的憑證,又或者說是雙方結盟的信物。
等東西塞到宋太醫手中后,麗妃才道:“不但要從《千金要方》中找尋,還得注意搜集民間的方子,只要有效便可!本宮現在屬于病急亂投醫,陛下已逐漸進入壯年,若連子嗣都沒有,怎么都說不過去吧?”
宋太醫心想:“這生兒子的事情,光你麗妃娘娘補身子沒什么用,關鍵是陛下那邊要克制禁欲,調養好身體才行。”
宮里這么多人中,宋太醫是少有知道朱厚照為何沒有子嗣的存在,朱厚照從少年發育時便縱欲過度,再加上平時生活沒有規律,又吃那么多損害身體的丹藥,這才導致沒有皇嗣,問題并不在麗妃身上。
宋太醫心里不由慨嘆:“麗妃娘娘也不是完全不明白事理,她這是急了……罷罷罷,她如何說,我便如何做,或許僥幸可以懷上呢?”
麗妃再道:“花無百日紅,如今陛下對本宮還算寵愛,可一旦本宮老去,花容不在,由云巔跌落凡塵,有什么辦法能重新爬起來?自古以來女人固寵,光靠美貌和有見識不行,需要的是子嗣……你宋太醫若能幫到忙,便是大明的功臣,更是本宮的貴人,本宮怎會虧待你?”
“是。”
宋太醫如坐針氈,做出一些簡單的飲食交待后,便起身告退。
等宋太醫出了門口,麗妃的臉色仍舊很難看。
“本以為可以早日誕下皇子,母憑子貴,誰知最終還是要走那步路……若不是陛下的種,就只能是沈溪的種,否則沈溪絕對不會幫我!”麗妃神色冷峻。
“可沈之厚在知道我的請求后,立即遠遠躲避開,視我為洪水猛獸!這個人自私自利,有什么辦法讓他誠心實意幫我忙?”
“若是按照普通的方法勸說,跟他講道理,顯然不行,除非拿出一些手段……但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確實不需要我在宮中充作內應,也就是說我對他沒有利用價值……但若皇帝對他失去信任呢?”
沈溪所部大捷的消息,七月初傳到九邊各地,身在大同鎮的惠娘和李衿第一時間便得知。
對于二女來說,這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盡管她們困在大同鎮城沒法動彈,但還是擺了個宴席,坐下來吃頓好的慶賀。
“……姐姐,不是說老爺打了大勝仗嗎?怎么這些天又沒消息了?”李衿擔心地問道。
只要沒有親自見到沈溪,便總會擔心出什么狀況,連惠娘也多有擔憂,席間本來還算喜慶的氛圍,瞬間變得凝滯下來。
惠娘沒好氣地道:“老爺打了勝仗,后續要做的事情很多,這會兒沒消息恰恰是好消息……你想啊,韃靼人都逃了,哪里還有心思跟老爺一戰?再過幾天,老爺凱旋的消息應該就會如雪片一般傳來吧!”
李衿道:“可沒老爺確切的行蹤,妹妹心里好生擔心。”
惠娘安慰:“你放寬心,老爺不會有事的,老爺是天上的文曲星和武曲星下凡,這世上能跟老爺媲美的人還沒出生呢,不要瞎操心!好了,吃飯吧!”
因為惠娘下了封口令,李衿不敢再隨便說沈溪的事情。
二人繼續埋頭吃飯,此后席間一直保持沉默,歡慶的氣氛蕩然無存。
紫禁城,坤寧宮。
剛剛入夜,夏皇后已準備休息,盡管入宮已經快四年了,但她依然每天都嚴格保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
每天吃喝不愁,沒事就看書聽曲,興趣來了還會跟宮女玩玩宮中流行的投壺、雙陸、六博、藏鉤等游戲,對于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來說,倒也是件輕松愜意的事情。
至于什么愛情,又或者宮廷爭斗,似乎距離她很遠,朱厚照的女人基本都在宮外,張太后對這個兒媳又非常中意,根本沒人能撼動她皇后的地位。
雖然得不到皇帝的寵愛,但夏皇后年歲本就不大,加之不諳世事,又是個不喜歡多思考問題的女孩,在宮里過著這般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的悠閑生活,她自己反而覺得沒有丈夫作為羈絆更愜意。
后宮可比小時候生活在不大的院子里坐井觀天強太多了,畢竟皇宮還是很大的,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御花園、東六宮和西六宮她可以隨便去,接觸到很多人,每個人都對她無比恭敬。
“……皇后娘娘,聽說西北打了大勝仗,皇上再過一些日子就會回來了。”一名貼身宮女趁著夏皇后睡前沐浴時,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嗯!?”
夏皇后打了個哈欠,然后用怔怔的目光望著這個最受她寵幸的宮女。
在貼身宮女又說了一遍后,夏皇后發出“哦”的一聲,神色波瀾不驚,好像這件事跟她沒多大關系。
也的確沒什么關系,就算朱厚照回京,甚至返回皇宮,也不會到坤寧宮來,她跟朱厚照之間沒有夫妻之實,甚至兩人總共也就見了兩回面,一次是選秀時,另一次則是大婚當日,然后朱厚照對她就完全冷落。
“娘娘,若皇上回來,您打扮得雍容華貴些,風采照人,母儀天下,這樣皇上看到您,就不會忘了!”貼身宮女再道。
因為平時夏皇后脾氣和善,除了一些古怪的癖好,比如說讓所有宮女排隊檢驗身高,或者搬來小板凳讓宮女坐成一排排給她講故事等等,其他時候夏皇后都和顏悅色,她很喜歡做那些單調重復在外人看來很乏味的事情。
至于皇后是否神經質,沒人知道,至少在皇宮這樣一個殘酷的環境內,待人和善的夏皇后的存在顯得很另類。
有張太后保護,她日子過得簡單而又充實。
夏皇后想了想,用溫柔的語氣問道:“為什么要讓皇上不忘?”
貼身宮女回道:“只有皇上記住,才會寵幸皇后娘娘啊。”
夏皇后又問:“那被寵幸了又如何?還不是過現在的日子嗎?”
這問題問出來,旁邊服侍的一眾宮女全都愣住了,從道理上來講,夏皇后說得沒錯,不管是否有皇帝的寵愛,她都是皇后,若是朱厚照喜歡常留宮中,把外面的女人帶進來,反而可能會威脅到夏皇后的地位。
如此一來,反倒不如朱厚照干脆別回來,雖然不寵幸夏皇后,但外面那些野女人也不會進入夏皇后的視野……
這一切就好像悖論,讓這些宮女意識到夏皇后有一種常人不及的豁達心態,不過更多時候她們則是羨慕。
誰讓夏皇后出身名門,又是太后親自選中的,可以過如此愜意的生活?
“皇上回不回來,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這里就行了。”
夏皇后說完又恢復了天真無邪的表情,坐在漂浮著鮮花花瓣的澡盆里,仰頭吩咐,“去拿條毯子,今兒有些冷!先幫我擦干!”
夏皇后就好像個淑女,做什么事都有條理,她對于自己的作息時間把握得很好,生活井然有序,平日起居并不需要人伺候,只是張太后勒令她要多使喚宮女,時時保持上位者的威儀,她才偶爾偷偷懶。
貼身宮女趕緊帶人去拿干凈的浴巾過來,其他宮女則去準備毯子。
因為不知道夏皇后要選哪種毯子,十幾名宮女分別拿著不同規格不同顏色的毯子過來,讓夏皇后親自挑選。
雖然夏皇后沒得到朱厚照寵幸,但在這皇宮內苑,她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了,宮女多到數不勝數,光是一個坤寧宮就給她安排了不下一百名宮女,也是張太后覺得某些方面虧待了兒媳,想從別的方面補償。
等夏皇后穿好睡衣回到榻旁,望著那么多毯子,微微蹙眉:“這么多毯子沒地方放嗎?我只要一條,你們拿這么多來作何?”
貼身宮女回道:“請皇后娘娘挑選花色以及大小、厚度。”
夏皇后這才點點頭:“不需要太厚的,隨便拿一條就行了,剛睡下還好,就是天亮時有些冷……又乏了,我先去睡了,你們記得后半夜給我加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