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在惠娘和李衿處停留了兩日。
這兩日算是他今年開年以來最輕松自在的一段時光,終于放下朝廷的是是非非,拋下家國情懷,盡情享受一下簡單而充實的生活。
由于小日子過得太愜意,他竟然有點樂不思蜀的感覺,真想放下所有恩恩怨怨,就這樣廝混下去,但他知道有些事非要處理不可,否則眼前一切都是鏡中花水中月,所以最終還是理智戰勝惰性,再次開始面對一切挑戰。
翌日清晨。
沈溪即將離開時,惠娘有些戀戀不舍。平時惠娘跟沈溪相處的時間本就不多,更莫要說過夜或者連續停留兩天這種情況了,對于她這樣沒有名分的女人來說,能得到丈夫的關愛,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老爺現在要去何處?”
惠娘溫柔地幫沈溪整理衣衫,言語間很是關切。
沈溪輕輕撫摸了一下惠娘的臉頰,感受著那沁人心脾的溫馨,小聲說道:“陛下不在居庸關,很多事情需要我去處理,我不能總躲著不見人,否則非出亂子不可……好在這兩天沒發生什么大事。”
“老爺是要去找陛下嗎?”惠娘有些擔心地問道,“老爺昨日好像跟妾身說過,能將陛下順利勸回來的人只有您。”
沈溪搖頭道:“暫時不會出發,我得等謝閣老趕到居庸關,他不在的話很多事情沒人可以接手,需要有人一錘定音時難以做出快速而準確的決斷。謝閣老若是回來,所有困難就迎刃而解,就算他做事有時不太合符規矩,但他是歷經三朝的首輔大臣,又是前后兩任皇帝的老師,朝中文武都信服他。”
惠娘釋然地點了點頭,又問道:“老爺,妾身跟衿兒接下來該做什么呢?”
說到這里,惠娘目光中帶了一絲熱切。
沈溪略微怔了一下,他無法從惠娘的目光中察覺她到底是想回京城看望兒子,還是想留在居庸關陪他,眼前這位是心思復雜多變、情緒也起伏不定的女人,大多數時候沈溪都不能用常理去揣度她的想法。
沈溪嘆了口氣道:“惠娘,我不能勉強你,你自己做決定吧。”
惠娘斷然搖頭:“妾身只想聽老爺的吩咐……妾身所做選擇很多時候都是錯的,不如聽從老爺這樣的聰明人安排……其實妾身也想知道老爺有什么想法。”
沈溪道:“其實我走到哪里都想帶著你們,但現在情況不容許,一直留在居庸關這種軍事要塞內會有諸多不便,但讓你們回京城我又不放心……不如我找個地方把你跟衿兒安頓下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回京。”
惠娘稍微想了下,點頭道:“妾身聽老爺的。”
言語中,她對沈溪的安排沒有任何反駁,在她看來,夫唱婦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沈溪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感慨,這種狀況是否意味著惠娘正一步步失去她獨立的思想和人格,變成一個封建守舊的女人?
沈溪心道:“我改變了很多人,尤其是身邊的女人,大多因我而多了很多新思潮,懂得尊重身邊人,能夠做到自尊自愛自重,但惠娘卻是其中那個思維正在僵化的女人,不過以她的人生經歷來說,這并沒什么壞處,因為她身邊缺少一個能命令她并給她依靠的男人,這會讓她生出一種強烈的安全感。”
當沈溪明白這點后,便不再強迫惠娘發揮主觀能動性,很多時候寧可自己給惠娘做安排。
他很喜歡這種完全占有甚至支配惠娘的感覺,他很清楚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私欲,是一種病態,但這卻是他認為對待惠娘最負責任的方式。
謝遷一路上都在催促馬車加快速度,原本需要半個月路程跟沈溪會合,結果連夜趕路下,才五天時間就趕到宣府,快馬加鞭的話,再有個三四天就能抵達居庸關了。
沈溪焦急地等候謝遷回來主持大局,謝遷這邊雖然也很很急,卻對沈溪以及內閣大學士楊廷和、梁儲非常信任,認為如今朝廷運轉正常,應該不會出什么大亂子,所以做事還是不緊不慢,有條不紊。
畢竟在這次出走前,正德皇帝就已荒馳朝政近四年時間,不用急于一時,但他顯然忽視這件事背后巨大的影響,低估了沈溪面對的壓力,他越是晚回去,沈溪越難辦,除非沈溪直接繞過他決定朝中事務,但這卻是沈溪不愿看到的結果,更可能引來各方勢力的反彈,于大局不利。
此番謝遷去宣府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去見王守仁跟地方將士,在他看來,在這皇帝出巡的節骨眼兒上,最重要的便是要穩住邊陲將士的軍心士氣。
謝遷距離宣府城池還有幾里路時,王守仁已出城迎接,等到見過面簡單見禮后,二人一起來到馬車上敘話。
“……伯安,此戰結束后,西北將長時間無戰事,你一定要掌控好局勢,妥善安置將士屯田,興修水利,改善民生,若宣大地方出什么亂子,近在咫尺的京城可吃不消。”
謝遷對王守仁的寄望顯然沒有對三邊總督王瓊那么高。
在謝遷看來,王守仁只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若是沒有沈溪做比較的話,王守仁算得上是個中楷模,但現在有了沈溪做參照,王守仁在他眼里的重要性就沒那么高了。
至于王守仁是誰提拔的不那么重要,在謝遷看來王守仁是王華的兒子,這一條理由便足夠。
這位宣大總督是自己人,可以托付重任,但謝遷心里還是稍微有根刺,畢竟王守仁是沈溪拔擢乃是不爭的事實,所以在謝遷心目中,在榆林衛城時對他尊重有加的王瓊地位更高,畢竟三邊總制站在了督撫最頂層,可以調回京城擔任六部侍郎甚至尚書,上一個被謝遷欣賞的三邊總督楊一清現在就是戶部尚書,再上一個沈溪則已在兵部尚書位置上坐了好幾年了。
在謝遷看來,王守仁想要回朝擔任六部尚書,至少要從宣大總督跳到三邊總督任上才行,但這可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時間來熬資歷,若現在王守仁回朝,連做侍郎都夠嗆,更別說是尚書了。
王守仁恭敬行禮:“謝閣老提醒的是,在下一定會謹慎打理地方軍政事務。對了,謝閣老可知陛下出游的消息?”
謝遷點頭:“老夫正是因為得悉此事,才馬不停蹄趕回來,這幾天都沒怎么休息。”
王守仁微微一笑,道:“下官已安排好休息之所,謝閣老好好休息,明日幾時動身都可以!”
謝遷不急著走,因為他覺得有必要對王守仁耳提面命一番。
此番回去見沈溪之前,兩人暗中的較量已開始,雖然謝遷已默認沈溪崛起,甚至準備給沈溪掌權讓路,但從心底來說,他還是不甘心朝中正統文官勢力沒落,他要確保未來幾年甚至在自己致仕后朝廷文官集團的力量不至于衰弱得太厲害,不會因沈溪一人而改變大明自開國以來論資排輩的傳統。
王守仁算是年輕一輩中他相對看好的高級官員,但因王守仁跟沈溪模糊不清的關系,他始終有些不放心,他覺得王守仁很可能是他跟沈溪間爭奪的焦點。
王守仁年輕有為,又是官宦人家出身,父親王華長期在東宮和內閣任職,家族背景強大,人脈寬廣,這樣的人若成為沈溪的擁躉,會對正統文官勢力造成沉重的打擊,因此謝遷準備讓王守仁在西北多干幾年督撫,等更加成熟穩重后再委以重任,而不能按照沈溪的想法直接進行提拔。
謝遷到了臨時下榻的總督府官邸客房后,心想:“若讓沈之厚來定下一任兵部尚書人選,他一定屬意伯安而非德華,德華跟他不是一條心,伯安卻不同,二人淵源太深,同年進士不說,更是故交好友,伯安之前幾次破格升遷都有之厚的影子,若伯安回朝,德華跟其他文武大臣會怎么想?朝廷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謝遷善于搞平衡,但這么做卻注定要犧牲一些人的利益。
王瓊在謝遷看來很有本事,但相較而言他還是覺得王瓊稍有不如后起之秀王守仁,至于沈溪,謝遷從來不會比較,因為他知道沈溪能力超群,之所以被拔擢到這么高的地位上,乃是一個又一個軍功篤實的,中間沒有任何摻假的成分。
作為現任兵部尚書,又跟皇帝保持著其他大臣沒有的默契,沈溪完全有資格決定繼任人選。
這回沈溪立下的功勞太大,很可能會被正德皇帝提拔到禮部或者吏部尚書的位置上,那他推舉下一任兵部尚書人選乃是情理中的事情。
謝遷前來宣府,更多是想讓王守仁“知進退”,說白了就是讓王守仁主動放棄競爭六部職位。
等順利入住并吃過晚飯后,謝遷把王守仁叫來,詳細說了一下他的計劃:“……伯安,老夫回朝后準備讓你多增加些資歷,先在宣府做幾年,再到三邊擔任總制,你對西北軍情非常了解,由你來鎮守邊陲,不但陛下可高枕無憂,老夫和朝中文武都能放心。再過些年,調你到南京擔任戶部尚書,最后回到京師擔任兵部尚書……”
謝遷已為王守仁規劃好未來要走的路,但這條路卻不是王守仁愿意走的,本身王守仁也沒有這么大的野心,非要位極人臣。
跟沈溪一樣,王守仁也想過幾天安穩日子,不愿留在西北苦寒之地,就算回京城擔任寺卿一類的閑散官職也未嘗不可。
王守仁的心思很簡單,無論是擔任京官還是地方官,都想要清靜,不需背負太大的責任,如此他才可以靜下心來,研究荒廢已久的學問,讓自己的心境更上一層。
但可惜王守仁這種心態謝遷卻完全理解不了,謝遷覺得自己的安排對王守仁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恩賜,完全不管對方是怎么想的,非得將自己的意見強加過去……總歸是把王守仁按在西北,這才符合謝遷“唯才是用”的標準。
在謝遷看來,王守仁最大的本事就是治理軍務,督導屯田和管理糧餉物資上,但他卻不知,王守仁志不在此。
“伯安,現在朝廷形勢多變,以后老夫想多拔擢你這樣的俊杰,將來朝中少不了你施展才華的舞臺!”
謝遷體現出的器重不是王守仁想要的,但恪于顏面,王守仁只能唯唯諾諾應承下來,但心底卻非常排斥。
之后謝遷再跟王守仁說了一些事,基本上都是在問詢,王守仁逐一作答。
王守仁在政事和軍事上都絲毫不隱瞞,如此謝遷終于得悉之前朱厚照在宣府以及張家口堡等地的所作所為,知道之前那些所謂的“勝仗”到底是怎么回事。
謝遷最后幽幽嘆息道:“若非之厚福緣深厚,關鍵時刻擊敗韃靼人,怕是現在朝廷上下都不得安寧吧。伯安,此番辛苦你了,多得你在陛下身邊保駕護航,朝廷才沒出什么亂子。”
王守仁謙虛地道:“下官沒做什么,主要還是陸侍郎他們能干。”
謝遷笑了笑:“各司其責,就算陸侍郎他們表現優異,也不能完全抹殺你的功勞。宣大之地有你來坐鎮,老夫也能放下心來,去居庸關見之厚……”
交談中,謝遷一直表現得很和善,氣氛自然而融洽,滿是長輩對晚輩的欣賞。
謝遷再說一會兒,這才起來道:“這一路急行,昨日連大同城都沒入,老夫著實有些疲累了,今晚得好好休息……伯安,你安排一下,明日一早老夫便出發,陛下不在,之厚連個可以商議事情的對象都沒有,老夫得及時趕到居庸關去,看看如何應對當前錯綜復雜的局面。”
王守仁明白事理,重重地點了點頭。
謝遷嘆道:“時值多事之秋,朝中務求安穩,伯安你也要做出一些安排,宣府緊鄰京師,最怕出事,你可要將麾下兵馬看管好!”
王守仁見過謝遷后,心情異常沉重。
從謝遷的話中他明白一件事,短時間內自己離開西北已不可能,要提拔他到別的職位上會非常困難,就算三邊總制出缺暫時也輪不到他,而且他并不想去三邊,相較而言,那里還不如宣府繁華熱鬧。
“大人……”
王守仁回來時正好見到林恒。
林恒一直在宣府等候回京的調令,他押送著榆溪河一戰中俘虜的戰俘,還有多達五萬多顆用石灰腌制過的頭顱,一方面供兵部點驗,另一方面則隨時滿足皇帝筑京觀的需求,可是長時間沒有消息,心情郁積,便到王守仁這里來看看。
以林恒的人際關系,雖然軍中很多人都排斥他,但跟沈溪交好的官員卻對他很友好。
當然,最主要還是林恒能力非常突出,在三邊軍中地位卓然,連王守仁都知道林恒很能打仗,之前林恒帶兵到張家口時,也曾拜訪過王守仁,雙方都留下不錯的印象。
“伯之,可有沈尚書的信函?”
王守仁見到林恒,一點架子都沒有,確定謝遷想留他在西北后,王守仁反而對沈溪多了幾分期待。
潛意識里,王守仁希望沈溪能給他一條途徑讓他可以回京,他是不介意回朝做什么,就算是重新回六部做郎中也不是不可以,總比留在宣府整天都被軍政事務給湮沒要好多了。
林恒行禮:“卑職并未得到沈大人消息,倒是聽軍中傳揚,說是陛下自軍中出走,外出游歷,心中惶恐便來問詢王大人。”
王守仁點了點頭:“這消息并非是自居庸關傳來,而是以京城為中心散播開,是否是別有用心之人傳揚,尚且不知。”
即便王守仁已確認此事,但他卻不能跟下面的將領說明,他要保證軍隊穩定。皇帝外出不在朝中坐鎮,最怕的就是軍隊出狀況,有著安化王謀反的前車之鑒,王守仁已經是非常小心。
林恒道:“可能是宵小造謠生事!不過不知為何陛下長久滯留居庸關,遲遲沒有動身前往京師。”
王守仁不想過多討論這個問題,道:“伯之,謝閣老剛到宣府,你可有去拜望?”
“不曾。”
林恒有些為難地道,“卑職原本奉命第一批出發前往張家口,與陛下統領的兵馬會合,誰想慢了一步,導致只能長駐宣府!卑職擔心謝閣老會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王守仁道:“你怎么會這么想呢?謝閣老自三邊歸來,下一步便要回居庸關見沈尚書,你可以以匯報工作的名義見見他……再說了,謝閣老明日一早便要離開宣府,你曾在三邊與他相處過,于情于理你都應該去探望他一下。”
林恒望著王守仁,略微一琢磨,覺得很有道理,當即行禮致謝,準備回頭就去拜訪謝遷。
王守仁忽然覺得送佛送到西,干脆更進一步:“本來沒有調令,你該留在宣府才是,但眼下可能公函傳遞有誤,許多朝廷的信函沒法及時收到,再加上宣府至居庸關一線有匪寇出沒,本官想派伯之帶人護送謝閣老往居庸關,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這是為何?卑職的差事并非如此啊。”林恒有些不太明白,完全不知王守仁有意通過他,向沈溪表達好意。
在目前的情況下,沈溪調一兵一卒都會受到關注,這也是他知道林恒在宣府處境艱難依然不敢下達調令的根本原因。反之,若是王守仁主動命令林恒護送當朝首輔回京,那情況就不同了,沒人會覺得這中間有問題。
王守仁笑著說道:“你的差事,到底非皇令,再者你押送來的戰利品和戰俘均可暫存宣府,如今謝閣老的安全至關重要。”
林恒屬于邊軍體系,雖然他身上打著沈溪的烙印,但這次奉的其實是以王瓊為代表的三邊總督命令,王守仁則以宣大總督之名向他下令,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拒絕。
“是,大人!”
林恒行禮領命,心中多少有些惶恐,怕這會給自己的前途帶來不利影響。
王守仁囑咐道:“路上保護好謝閣老,到了居庸關后聽從沈尚書調遣,若有消息的話可以派人傳回來。其實……本官最怕的是陛下若真不在居庸關,而沈尚書身邊又無可調動的人手,難以為繼,若你去的話,至少能提供援手!”
林恒不覺得王守仁說的話會成為現實,但還是恭敬行禮:“謹遵王大人吩咐。”
王守仁笑著點點頭,示意林恒坐下來說話,隨后道:“謝閣老那邊,我自然會去打招呼,你莫要在意謝閣老是否同意此事。”
“嗯!”
林恒點頭表示明白,無論謝遷在朝中的地位有多高,但就算是當朝首輔也無權調動地方兵馬,也就是說王守仁要派誰護送謝遷去居庸關,謝遷無權干涉。
王守仁再道:“之后我會寫封書信,你帶去交給沈尚書,讓他明白這邊的情況。關于陛下的事情,你少打聽,尤其不能在軍中傳揚,因為現在居庸關的消息很少,若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瀾,就怕會對陛下不利!”
本來林恒覺得朱厚照失蹤的事情只是流言蜚語,但看到王守仁的反應后,便大概明白,這件事或許真的。
現在擺明了王守仁送他去居庸關,讓沈溪身邊有人手可用。
林恒心道:“若陛下不在居庸關,又不在京城,沈大人必會為世人矚目,就算想從西北調遣幫手也不敢擅動,稍有風吹草動別人就會覺得他有陰謀,但現在王大人派我去居庸關,讓我可以幫沈大人做事。如此說來,居庸關那邊絕對出事了。”
當沈溪再次于居庸關內現身時,陸完已踏上回京之路。
沈溪去見了王敞,王敞對沈溪的出現非常意外,他沒料到沈溪還留在居庸關內,但有些話他不能直說,只是請沈溪到城中一個小酒館敘話。
“本以為之厚回京去了,不想依然在居庸關坐鎮!”王敞口不對心地說了一句。
沈溪微笑道:“我回京師作何?本是先前是有去找陛下的打算,但又聽說陛下已出了蔚州,如今下落不明,只好先讓陸侍郎回京去處理兵部事務,我這邊再想想對策。”
王敞對于沈溪說的情況并沒有多意外,問道:“那之厚你可有想到辦法?”
沈溪道:“還是先等謝閣老回來后再行商議吧。剛得知情況,謝閣老已抵達宣府,再有三四日就會抵達居庸關,遇到事情還是要有謝閣老這樣的宿老居中統籌,我才好去辦事。”
聽到謝遷即將抵達的消息,王敞臉色一緊,顯然想到一些不太好的情況。
沈溪當然明白,他讓陸完回京,現在居庸關內管轄軍隊的人已沒幾個,除了王敞外,只有谷大用和馬永成寥寥幾人,而且只是朝廷派來的監軍太監,現在知道謝遷即將過來,王敞自然會想,若是沈溪有什么陰謀,甚至想謀逆的話,最好的時機就是這幾天。
先不論沈溪是否會這么做,其他大臣忍不住會這么想,問題就在于沈溪做事不遵循常理,就好像失蹤兩天突然又現身,讓王敞摸不著頭腦,只會覺得沈溪暗中有針對性地做了許多安排。
王敞道:“之厚,有件事得跟你說明,之前不是朝中有人參劾你么?太后也知道了,如今陛下人在軍中,太后很緊張,所以派了懷寧侯、新寧伯前來挾制居庸關內兵馬,預計一兩天內便會抵達居庸關。”
沈溪對王敞說的事情并不意外,自己功勞太大,在軍中威望太高,一方面張太后派人安撫他,讓他負責統籌居庸關內兵馬,正好這時朝中有人參劾他,張太后馬上順勢而為,派人來接管軍權,其實針對他的意思已很明顯。
從這點上來說,張太后做事睿智而果斷,但顯然這些舉措不是張太后自己能想明白的。
“以張太后和張氏兄弟的頭腦,不會想出這種對策,應該是有高人指點,陸完和王敞的可能性最大,但他們在居庸關,又在兵部任職,不可能為張太后完全信任;謝遷不在京城,那最有可能的便是楊廷和或梁儲,而以做事手段論,楊廷和的可能性比較大。”
想到這里,沈溪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搖頭道:“我來拜訪你之前,并不知京城有如此變動。按照慣例,我這邊本該上疏請辭,但以如今情況看,還是應由專人接管兵馬,而我帶人去找陛下比較合適。”
大明一朝,大臣都很識相,誰被彈劾,不管有理沒理,都得寫上一封請辭的奏疏,免得皇帝為難,最終決定權在皇帝身上。
如此一來君臣間便形成一種默契,若是皇帝覺得礙眼,就會找個人參劾,如此一來大臣只能寫請辭奏疏,皇帝可能會假惺惺挽留,但兩次三次后便借坡下驢,將事情促成。
從成化帝后,這種現象愈發明顯,如此一來朝廷便形成一種風氣,一改從太祖、太宗兩朝形成的文官難以善終的局面,至少皇帝不欣賞你,有辦法讓你離開位置換個人,若你識相的話,皇帝至少不會對你下狠手。
但在當下,皇帝都沒影兒了,沈溪根本就不會寫請辭奏疏,其實他連參劾他的奏疏都沒見到,他這個功臣要是請辭,還被張太后越俎代庖準允了,估計會成為大明最大的笑話,而顯然艾洪參劾他也不是來自皇帝授意。
最后的結果,就是沒人會在這次參劾中下臺,張太后只是找個由頭接替他的軍權。
王敞聽到沈溪的話,微微點頭,沒有對此事。
沈溪又道:“此番過來,是想對王侍郎托付一些事,尤其涉及此番征伐草原論功請賞的細節,兵部這邊該好好落實一下,交五軍都督府、都察院查核,最后上奏朝廷請求發放獎賞!”
王敞聽到后有些為難,欲語又止,大概意思是現在皇帝不在,你還談什么論功請賞的問題?你就不怕別人說你收買人心,意圖不軌?
沈溪道:“延綏前來送戰俘和賊寇首級的兵馬已在宣府一段時間,本來回京后我準備第一時間請陛下論功行賞,但陛下出走,很多事情不能荒馳,越是這個時候軍心士氣越需要提振,不能讓有功將士心寒……王侍郎以為呢?”
王敞琢磨一下,挑不出沈溪話里的毛病。
既然皇帝失蹤鬧得人心惶惶,可能有人趁機鬧事,那干嘛不早點兒將之前許諾過的賞賜兌現?難道非要拖著過年?
王敞為難道:“陛下不在,司禮監也沒有掌印太監坐鎮,軍功該如何落實?”
沈溪道:“謝閣老這不馬上就要到居庸關了嗎?等謝閣老回來后,兵部、五軍都督府和都察院的奏疏就可以送到,由謝閣老跟戴公公和高公公商議,再有太后懿旨批復,軍功賞賜便可完成,這屬于權益之計,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卻對穩定軍隊至關重要。”
“當然,這一切都要王侍郎來牽頭完成,因為那個時候我可能正在找尋陛下的路上,一切就要你多費心了。”
“嗯。”王敞點頭,突然間臉上多了幾分為難,尤其是想到沈溪即將動身離開的情況下。
之前他跟陸完一樣,對沈溪充滿疑慮,但現在想到皇帝失蹤的事情已傳得沸沸揚揚,流言蜚語四起,甚至連皇帝已經遇難的傳聞都有很多,人心惶惶下,其實最能安定人心的還是沈溪本人。
王敞嘆道:“之厚,你要去找尋陛下,這件事得先跟謝閣老商議,或者請示一下太后,若你也走了,居庸關內將士鬧事當如何?還有九邊將士……你身為兵部尚書可不能有絲毫懈怠啊!”
沈溪微笑著點頭:“這也是為何我沒有貿然去找尋陛下的原因,若不告而別,跟陛下出游有何區別?到時候可能會出更大的亂子,不如等謝閣老到來后,我這邊跟謝閣老把一切說清楚再走。至于跟太后請示……大可不必,當然這件事最后也會通知太后,只不過是由謝閣老代勞……”
謝遷深得張太后信任的事情,幾乎是朝野共知。
王敞聽到后點了點頭,“于喬回來,朝廷終于能夠安定一些了。”
言語間,王敞不自覺將謝遷當作朝廷能穩定人心的肱骨之臣,因為在張太后乃至整個大明文武心目中,歷經三朝的謝遷忠心毋庸置疑,資歷更是無人能及,由他來把控一切,絕對會做到公平公正,讓朝廷運轉恢復正常。
至于沈溪,雖然立下軍功無數,在軍隊中擁有著最高的人氣和聲望,做事能力也可能超過謝遷,卻始終無法做到讓文臣對他信服,關鍵就是他年齡太小了,始終讓人聯想到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句諺語。
需要穩定朝局的時候,最重要的不是找能力最強的,而是找德高望重的,謝遷恰恰就是朝中大多數文官的選擇。
沈溪道:“我已派人去催促,宣府那邊,伯安兄會找人護送謝閣老過來,等謝閣老抵達居庸關當天,我可能就要南去,王侍郎先跟各方打個招呼吧!”
王敞一愣,這才意識到,沈溪不想見司禮監太監或者京城來的使者以及掌軍人,想讓他從中傳達。
沈溪作為眾矢之的的權臣,張太后甚至為了防備他派了懷寧侯孫應爵和新寧伯譚佑接管軍權,顯然朝中人都想打壓一下沈溪的威嚴,而沈溪跟誰接觸都可能被人非議,最恰當的舉動就是見一下自己的下屬,即兵部侍郎王敞,再由王敞這個相對德高望重的老臣轉告。
王敞馬上意識到,沈溪想讓他真正轉告的對象,是京城的張太后。
王敞道:“之厚,你非去不可嗎?其實你可以先回京城。”
沈溪苦笑一下,他可不想回京,因為那將意味著他會成為籠中鳥,現在京城可不是他的地盤,回去后張太后或者張氏兄弟想怎么對付他都可以,皇帝是沒有鳥盡弓藏的打算,但張氏是否有就難說了。
沈溪搖頭輕嘆:“還是找到陛下,安定社稷最重要。至于回京,可以在找到陛下后一起回去。這件事我已思慮清楚,甚至提前派人去通知了謝閣老,就是想讓他早一步回來主持大局。”
“對韃靼的戰事已結束,下一步大明就要休養生息,重中之重便是治理黃河水患,然后盡快結束中原叛亂。若是陛下下旨的話,我可能會帶兵去平叛,如此也不至于被太多人非議。”
王敞聽出沈溪話語中的蒼涼之意,情不自禁想為艾洪參劾他的事情解釋一下,道:“其實艾洪……”
沈溪一抬手,打斷王敞即將要說的話,大度地說道:“無論朝廷局勢如何,或者他人對我如何看,我到底要做大明忠臣,而不是危害大明江山社稷。我去找尋陛下,算是對那些懷疑我的人最好的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