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安汝升固然已經伏罪,但其黨羽可不少,還有許多官員跟安汝升暗中有勾連,否則也不會出現鹽船被扣的事件。
沈溪就算平安歸來,依然無法睡安穩覺,按江櫟唯的提醒,無論是他,還是惠娘,都應該在家老老實實待著不能出門。
但就在事情發生后的第二天,就有官兵過來請沈溪到知府衙門那邊“一敘”。
“安知府不是已被問罪了嗎?為何還要去知府衙門?”
沒等沈溪下樓,惠娘就率先出口質問。她也是因為昨日的事情影響甚大,就算回來也有些疑神疑鬼。
“安知府確實是被問罪了,是朝廷的上官有請。沈公子何在,請跟我們走一趟。”
來請人的官兵可沒好脾氣,說是請人,其實跟拿人差不多,容不得絲毫拒絕。沈溪從樓上下來,先確定來人的身份,這才跟官兵一道出門。
到了府衙門外,江櫟唯親自等候在那兒。
江櫟唯道:“沈公子,不是非要叨擾,是劉侍郎要接見你。劉侍郎是朝廷派來偵辦盜匪案的欽差大人,你可不要冒犯。”
沈溪心說:“還用得著你提醒!?當我沒見過欽差還是怎么著?上次謝鐸我應付得不是也游刃有余?”
但他還是謹慎地跟在江櫟唯身后,因為這次的人,他可以確定就是弘治朝的名臣,現為副左都御史、戶部侍郎的劉大夏。
劉大夏,字時雍,號東山,湖廣華容人,二十歲時舉鄉試解元。天順八年中進士,歷經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四朝。弘治十四年接替馬文升調任兵部尚書,是輔佐弘治帝朱佑樘,實現“弘治中興”的一代名臣。
但是在歷史學界關于劉大夏卻有頗多爭議,主要來自于他早年供職兵部時,曾將鄭和下西洋的航海圖悉數燒毀,是破壞中國文化傳承的“大罪人”。
沈溪跟隨江櫟唯到了知府后堂外。先恭敬立著,等江櫟唯進去通稟過,才被準許入內。到了里面,就見劉大夏坐在地席之上,旁邊一張小方桌,上面擺著罕見的象棋棋盤,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一般來說,古代說及棋藝,指的都是圍棋。很少有人會去下象棋,直到明朝中葉以后,象棋才逐漸在士族階層中流行起來。
劉大夏雖是文人出身,但他身上有武人的氣質,對于棋面攻守更為直接的象棋感興趣也不足為奇。
劉大夏會選用武進士出身但有文人氣質的江櫟唯在身邊為佐官,應該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劉侍郎,汀州寧化縣學子沈溪帶到。”江櫟唯稟報道。
劉大夏這才抬起頭,打量沈溪一眼。沈溪趕緊上前行禮:“學生沈溪,拜見劉侍郎。”
劉大夏點了點頭。道:“顧育,先去做你的事,我跟沈溪敘敘話,沒什么重要事就不要來打攪。”
江櫟唯有些羨慕地看了沈溪一眼,行禮后退下,等后堂內只剩下沈溪和劉大夏二人。沈溪還有些無所適從。
雖然劉大夏現在只是戶部左侍郎,但他到底是弘治朝的名臣,相繼會擔任右都御史、兵部尚書等職,算得上半個宰相,這等人物地位何其尊崇?能跟沈溪這樣一個小孩子面對面說話。對于平常人來說那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劉大夏沒讓沈溪落座,倒不是說劉大夏盛氣凌人,只是他跟沈溪的身份地位相距太過懸殊,即便只是年齡也不相稱。劉大夏坐在地席上,沈溪立著,只能立在內帷外,距離劉大夏有一段距離。
劉大夏一邊跟自己下棋,一邊道:“我在抵達汀州府城之前,多少聽聞一些汀州商會之事,商會當家人,陸門孫氏居寡,但能守節,于數年前南方爆發瘟疫之時,行種痘救人,為朝廷所表彰,可有此事啊?”
沈溪行禮道:“有。”
劉大夏稍微擺手,道:“不用太過拘謹,正常答話就是。”頓了頓,他續道,“當初陛下派謝老先生到閩浙考察災情,他曾到府上拜望過,親自種痘,此法為他所引入北方。頭年里,關中瘟疫,非種痘之區,十者死有三四,而種痘之區則人畜無恙,連陛下都頗為驚嘆,親自讓太醫種痘,關中種痘之區,感念陸門孫氏恩德,紛紛為她建生詞祭祀,陸門孫氏名聲遠播在外。”
沈溪心中驚訝,他沒想到種痘之法傳播得這么快。或者也是這年頭人心作祟,覺得種痘是自惹災禍,對種痘非常抵觸,這也是當初種痘之法沒有大面積散播開的原因。也只有在大災禍之后,死里逃生的人才警覺,作出一些亡羊補牢之事。連皇帝都親自種痘,那下面的百姓還不爭相效仿?
沈溪心想,可惜啊,當初朝廷最多只是表揚幾句,倒是讓韓協因此而升官,卻對惠娘和他沒什么實質性的獎賞,現在北方建生詞,只是拿惠娘當菩薩一樣供著,有什么用?
“舊事不提也罷……”
別不提啊,既然種痘有這么大的效用,就算時過境遷是不是商量一下再行頒賞之事?難道朝廷不是有功必賞嗎?
劉大夏道:“此番安汝升為禍一方,找人行劫商船,你是從何知曉?”
沈溪心說果然來了,江櫟唯說事后會予以追究,現在看來并非只為嚇唬他。在給熙兒治傷這件事上,他的確連江櫟唯也蒙在鼓里,這事情現在鬧大,若劉大夏就是要追究他的責任,還要問他的罪,他是有口難辯。
“回劉侍郎,學生是從別處聽來的消息。”沈溪還是沒有把玉娘供出來,人家好意提醒他,讓惠娘免于災禍,沈溪自然要投桃報李,不能連累他人。
劉大夏冷聲道:“還想隱瞞嗎?”
沈溪搖頭道:“不是學生刻意隱瞞,是做人要言而有信。”
劉大夏突然沉默,場面安靜得可怕。沈溪心里七上八下,非常擔心劉大夏會惱羞成怒治他的罪。
半晌之后,劉大夏突然拿起棋子,“啪”一聲拍落:“這是一步好棋啊。哈哈,齊方氏,可以出來了!”
說完話。從里面屏風后走出一名蓮步款款體態婀娜的貌美婦人,正是教坊司的當家人玉娘。玉娘低著頭,但走到劉大夏身后時,略微抬頭,用帶著幾分感激的目光望了沈溪一眼,到方桌前,跪下來行禮道:“賤妾問劉大人安。”
“嗯。”
劉大夏點頭,略微擺手,玉娘起身。弓著身子往后退幾步,到內帷之外,又重新跪坐在地上,這樣也是為顯示她的謙卑。地位既在劉大夏之下,也在沈溪之下,沈溪在地席外面是站著的,她則跪著。
劉大夏看了沈溪一眼,道:“沈溪。你做人講義氣重信義是好的,但身為讀書人。不能是非不分,更不能枉朝廷法度。此番齊方氏檢舉賊人是有功,但所用之法太過偏激,以后切不可如此。”
這話既是對沈溪說的,也是對玉娘說的。玉娘緊忙再叩首道:“劉大人教訓的是。”
沈溪也行禮:“學生謹記。”
劉大夏點頭,看樣子他已經沒什么話要對沈溪說了。
沈溪心想:“既然玉娘檢舉安汝升有功。功過相抵,連玉娘都不用被追責,還來追究我的罪過自然不合適。”
“沈溪,你會下象棋嗎?”劉大夏突然抬頭看了沈溪一眼。
沈溪道:“以前學過一些。”
劉大夏笑道:“有趣,有趣。顧育說你什么都懂,我還不太信,現在看來人不可貌相。這閩粵之地來,連個下棋的對手都沒有,實在無趣。櫟唯圍棋下得好,但對象棋卻是一竅不通,光是教給他如何下,就大傷腦筋……你且過來,與我對局一盤如何?”
從這點上,沈溪能覺出劉大夏的平易近人,不擺什么譜,連自稱都是“我”,而不是一開口就是本官如何,又或者是老夫老朽什么的。
沈溪走上前,在方桌前恭敬跪坐下來,開始收拾桌面上的棋子。等棋子安排好,雙方開始對局。
沈溪畢竟是晚輩,在棋路上不能下得太兇,干脆選擇守勢,而劉大夏似乎也不太擅長進攻,二人就在楚河漢界周圍膠著起來。
本來劉大夏以為沈溪象棋水平再高,也因為歲數和人生閱歷的關系,錯漏必定很多。但沈溪棋卻下得非常沉穩,防守起來可說是滴水不漏。
劉大夏最初沒太用心,到后面也不由慎重起來。
開局走了二十幾步,雙方一馬對一炮,在棋面開局大致相當的情況下,丟馬的沈溪反倒占據了一定優勢。
劉大夏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么,看向玉娘,招呼道:“齊方氏,你茶藝好,不妨過來添杯茶水。”
玉娘起身來,到了里面:“沒想到劉大人還記得賤妾的茶水……”
“時光荏苒,好些年了……呃?”
劉大夏本來想的是,久守必失,只要他再下幾步就能找到破綻,但稍微分神,沈溪突然下出一步好棋,單頂炮過河,直接抽車,劉大夏著實嚇了一大跳。
沈溪反倒先尋到他的破綻。
劉大夏顧不上跟玉娘閑話過往,二人繼續對局,沈溪在占據場面優勢的情況下,逐漸開始“放水”。最后劉大夏愣是在場面大劣的情況下,靠沈溪的失誤將沈溪將死。沈溪臉上露出些微遺憾,道:“學生輸了。”
劉大夏指了指沈溪,笑罵道:“你這娃子,人不大,卻盡學些迂腐的東西,本來能贏,非要讓棋,這比讓我輸棋還添堵啊。算了,不過一盤棋,以后能贏就贏,切不可讓棋盤之外,影響到棋盤之內。”
沈溪再行禮應聲。
劉大夏笑著揮了揮手:“好了,回去吧,齊方氏你也可以走了。至于你說的事,我回京師之后,會找人辦理,事成與否可不敢保證。”
玉娘趕緊行禮:“賤妾謝過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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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哉怪也,今天都七點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