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有面帶自嘲之色,搖搖頭,苦笑著問道:“沈大人覺得我不像嗎?”
沈溪一時間無言以對。
要說以沈明有如今皇帝近侍的身份,地位非比尋常,要出入詹事府并非難事,可沈溪想不明白,沈明有為何要給予他提示,隱約間,他能感覺到沈明有根本是把皇帝的意思明確無誤地轉達于他。
“張公公提示的那些文字,到底有何用意呢?”沈溪明知故問。
沈明有道:“其實并未有太多深意,只是平日見陛下心煩,無意中自言自語,又或者提筆寫下許多雜亂的文字,我暗中記住了,然后告知沈大人。初次做這種事,卻不知用何等方式通知,只好冒險……”
沈溪暗自吃驚,這簡直是在玩火啊!
身為近侍,最忌諱的就是揣度上意和勾結外臣,而這兩樣沈明有全都占了。
明朝太監讀書,始于明宣宗朱瞻基在位的宣德年間,大學士陳山是內書堂的第一任老師,距離現在的弘治年間已經有五十多年。但請注意,在內書堂讀書的太監有一定年齡限制,大多數都在十歲上下,那些半道入宮的太監,卻是許多不識字的,比如權傾朝野的魏忠賢便不識字。
但沈明有卻是個異數,他是沈家明字輩中除了沈明文外唯一一個識字的,他以前好吃懶做,但腦子卻非常靈活,在家里能把強勢的老太太哄得團團轉,一直以為他有能力又勤奮,是最值得信賴的兒子,足見其諂媚功底不弱。
這樣一個人,留在皇帝身邊做事,還有豐富的閱歷和見識,懂得利用他侄子做到內外勾結,將來很可能會是個厲害角色。
“張公公為何會到乾清宮,之前不是在坤寧宮做事嗎?”沈溪把心中的疑問提了出來。
沈明有嘆道:“伴君如伴虎,這道理沈大人以為我不懂?原來的徐公公,老好人一個,可惜做了些令皇后不滿意之事,皇后為知悉陛下的一舉一動,于是派我這初入宮不久的人前往乾清宮隨侍……”
沈溪點頭:“皇后是覺得張公公于宮中無派系,不會在陛下和皇后間做兩面派,是吧?”
“沈大人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沈明有耐心解釋,“建昌伯曾在皇后病臥在床期間送女人入宮,徐公公知情不報。皇后當時并未聲張,又過了一兩個月才向陛下建言,說徐公公勞苦功勞,要予以重用,于是派徐公公去了御馬監擔任管事太監,然后由我補上徐公公的位置!”
沈溪對于朱祐樘有沒有除了張皇后之外的女人并不關心,當皇帝的就算要欽點幾個皇妃也并沒有什么大不了,這只能說明張皇后是個妒婦。
沈溪道:“那張公公為何要幫我?”
“因為……是同宗。”
沈明有一臉凄哀,“但那是過往的事情,如今我只求沈大人,能善待二郎、三郎和五郎,尤其是五郎,他年歲不大,若是能接到京城來……”
原來沈明有是為了他的兒子。
沈家如今有中興的跡象,但全在于五房出了狀元,二房并無讀書人,沈明有成了太監,他的兒子又是文盲,將來無法通過科舉出人頭地,只能靠別人幫襯。
“早前家父家母曾到京城,有問及……同宗二伯的一些事,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沈溪嘆道,“不過聽聞二伯母到了京城,卻不知二伯是否知曉……”
“此事無須沈大人掛懷,她得壽寧侯庇佑,如今衣食無憂。只希望沈大人能善待五郎,我全部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此事牽連到了壽寧侯,不用說,沈明有間接還為壽寧侯通風報信。
不過錢氏不遠萬里來到京城,若是知道丈夫變成太監,這女人能受得了?
二人繼續往宮門走,但速度自然放緩,沈溪把家中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尤其是老太太李氏的近況,沈溪故意說老太太得了“癔癥”后總是情不自禁提及二兒子沈明有的名字,令如今的張公公淚如雨下。
快出宮門時,沈明有悵然若失:“我……對不起列祖列宗,你別對家里人提及,當我死了吧!”
沈溪稍作思慮,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告誡:“張公公不要與外臣走得過近,否則恐引來殺身之禍。至于五郎那邊,我會跟家里提及。”
“多謝沈大人提醒。”
沈明有送沈溪出了宮門,又向沈溪深施一禮,看似告辭,實則感激。
或許沈明有知道二房在沈家地位不高,若想得到沈溪照顧他兒子,必須有所付出,所以他才會將平日里聽到和看到的東西,用文字的方式通知侄兒。
沈溪終于知道弘治皇帝為何見到他前后兩份奏本后會那么高興了,因為他所提建議,分明就是皇帝心中所想,唯一就是沒有沈溪提供的這么全面。
“大人是否回府?”
停在宮門口的官轎,還擔負著送沈溪回去的任務。
沈溪這才記起家里正在分娩的嬌妻,趕緊上轎,緊趕慢趕往家里去。
乾清宮。
與謝遷商議完事情,朱祐樘顯得很高興,道:“謝愛卿為朕舉薦了一個棟梁之材,沈諭德才學見識遠在那些庸碌臣子之上!”
謝遷聽到弘治皇帝對沈溪評價如此高,不由替沈溪誠惶誠恐:“陛下言過,沈諭德到底年輕,如何當得起陛下如此贊譽?”
“哈哈,朕今天高興,若是按照沈諭德所提,于草原各部分化瓦解,那我大明北部邊疆未來幾十年都會平安無事,這能節省我大明多少開支?將士不至于血灑疆場,百姓也不會流離失所……咳咳。”
朱祐樘一激動,劇烈咳嗽起來,許久之后才平息,但已是滿臉潮紅,“唉!朕身體大不如前了,若是往前兩年,朕定要飲上幾杯慶賀。”
謝遷趕緊勸諫:“陛下龍體為重。”
“朕也知道身體要緊,可惜許多事容不得怠慢。”朱祐樘感慨地說,“如今國庫入不敷出,朝廷處處都需要錢糧,朕寢食難安。太子年少,若朕一病不起……”
“陛下躬體康健,又有上天庇佑,豈會生病?”謝遷連忙又道。
朱祐樘擺了擺手:“謝愛卿不用如此,朕身體的情況比誰都更清楚。謝愛卿有時間的話,多提點一下太子,他小小年紀就要承受別人無法想象的巨大壓力……或許是朕對他的期許太高吧!”
“是,是。”
謝遷聽到這話,趕緊行禮應是。
朱祐樘道:“不提朕的身體了,卻說這沈溪,朕翻閱過太子的日常起居記錄,發覺太子上沈諭德的課最為認真,朕問及他廿一史中的知識,他基本能對答如流,且見解新穎獨到,令朕深感欣慰。”
謝遷心里偷著樂,我看中的有本事的人,能差得了?沈溪啊沈溪,你造化不淺,居然能讓皇帝留意你,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
“可惜。”
朱祐樘話鋒一轉,“沈溪始終太過年輕,若擔當大任,恐為外官所輕,朕與你知道他能力卓著,可外人不明啊!”
謝遷奏請:“那陛下多讓他歷練便是。”
“朕也如此想,禮部傅尚書奏請,派遣沈溪前往應天府擔任鄉試主考官,但朕念及他給太子授課重要,與太子又是知己玩伴,便打算留他在京城。”朱祐樘道,“我看順天府鄉試,大可交由他來主持,雖說以他的年歲和資歷,或許會招惹非議,但這也不失為積攢聲望之契機。”
謝遷正想就沈溪因家事無法前往應天府主持鄉試一事向弘治皇帝納諫,沒想到朱佑樘主動提了出來,當即連連稱是,心里暗爽:“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回頭我跟那小子說,正是我力諫陛下讓他收回成命,留你在京城,這樣一來,那臭小子就欠我個天大的人情。”
朱祐樘笑著說:“沈諭德表現甚合我意,但這離不開謝愛卿推薦,謝愛卿真是朕之蕭何張良,舉賢任能,實乃朕不可或缺之股肱之臣!”
謝遷大感榮幸,痛哭涕零道:“為陛下舉薦賢能,乃老臣本分,怎敢蒙陛下如此夸贊?”
“做得好自然要夸贊!”
朱祐樘笑著說道,“沈諭德雖說有才學有能力,但始終需要人提點,謝愛卿不妨帶他到身邊,耳提面命,若將來他……能幫助太子學業有成,或許,可成一代名臣。”
謝遷心中一沉,他聽出來了,朱祐樘這番話中隱隱有“托孤”之意,或者是弘治皇帝感覺身體不濟,希望讓太子早日成才,沈溪便是輔佐太子的好幫手。另外便是皇帝讓他多提點沈溪,培養其獨當一面的能力,為將來入閣做準備。
“老臣謹記。”
謝遷之前還為朝堂上閔圭說他跟沈溪走得過近而發愁,現在心里想的是,我可是奉皇命“提點”沈溪,沈溪以后再來我家,看誰還敢說三道四。
“好了,謝愛卿早些回去吧,時候不早了。”朱祐樘午朝時便坐了一個多時辰,如今在乾清宮又坐了兩個多時辰,整個人看上去面色蒼白,疲態畢現,他有氣無力地向謝遷揮了揮手,起身回內殿休息。
謝遷恭送圣駕離開,這才洋洋得意出了乾清宮,準備回內閣處理事務。
才沒走出幾步,就見劉大夏匆忙而來。
劉大夏此番進宮,卻是向弘治皇帝請示邊疆兵馬調度之事。午朝時弘治皇帝說得不清不楚,劉大夏為人謹慎,事后總要問個清楚明白,到底從各省抽調來的兵馬是繼續留守邊疆,還是令其返回原地,亦或者裁撤老弱后屯田戍邊,
“劉尚書,你這是要面圣?”
謝遷笑意盈盈,心里的高興全都寫在臉上。
劉大夏比謝遷年長不少,但論地位,兵部尚書到底還是不如內閣大學士來得有分量。他二人如今都算是弘治皇帝面前的紅人,見面互相恭維一下無可厚非。
見禮后,劉大夏把進宮的目的說明,謝遷稍微一分析,說道:“我看這會兒,劉尚書還是莫去叨擾陛下為好,陛下連續處理政務,身體疲乏,需要好好靜養。至于邊疆之事,只管寫了題本交由內閣便是。”
“好。”
劉尚書對謝遷極為信任,謝大學士深得弘治皇帝寵幸,不然為何朝會之后皇帝獨留他一人?
“閣老可知陛下找沈諭德所為何事?”
臨別前劉大夏順口問了一句。
謝遷笑道:“陛下這是要提拔重用,劉尚書沒給沈諭德奏功,倒是成全了他,不然陛下真不知把這么個大功臣安排到何處,現在剛好有個差事適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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