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北岸,一艘大船在夜色間,悄無聲息的停在了無人的碼頭邊。
三匹馬被牽了出來,緊接著,有四個人分別上了馬,年紀最大的青年女子,與表面看起來最小的侏儒女乘上了同一批,很快,三匹駿馬在月下疾奔,春泥在馬蹄下不斷地向后卷去,路邊,一只野兔從草叢中鉆出,旋又驚得往洞窟中鉆去。
三匹馬連著趕了兩天兩夜的路,途中,遇到城池,寧可花費銀兩,將跑得累了的馬賣了,另換好馬。就這般,他們進入敬州地界,來到子鳴郡郡城之外的一個鎮子上。
那一天,天色還早,雖然已經快到初夏,長河以北的早晨,卻還帶著露氣。四人在鎮子上吃了早點,名為秦無顏的女子,找了家鐵鋪,買了一口殺豬解牛的解牛刀,磨得鋒利,插在后腰處,面無表情的,帶著三人一同往鎮外走去。
昨晚大約是下過一場小雨,地上有些濕轆,空氣中帶著清新的、野草的味道。北面極遠之處,重巒疊嶂,那里是邙山分支的延伸。
她們踏過獨木橋,河岸邊,小童嬉戲。再前方,是一片桃林,穿過這片桃林時,秦無顏的面容現出悲傷,或許是因為想到了幼時在桃花樹下奔跑的日子,又或許是因為想到了其它,她的眼眸仿佛被霧氣侵得濕潤。
她身邊的兩名少女、與那名侏儒女俱都沒有說話,連被她們帶來的小黑貓都只是安靜的趴在其中一個少女肩上。
此刻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或是艷紅,或是粉白,人面桃花彼此輝映,唯有那化不開的煞氣,在這一刻,讓整片桃林染上了神秘的灰暗。
她們魚貫而出,來到了前方的一座山莊前,正門是朱漆涂就,看上去依舊嶄新,大門上的匾額是方方正正的“文家莊”三個大字。
秦無顏抬頭看著這三個大字,心中酸楚。
她本姓文,閨名素秋,父親文德,乃是本郡有名的富商,家中雖然有錢,但常年在外行商。她生母在她年幼之時,便已因病去世。在她母親去世之后,父親新娶了一名姓馬的女子作為續弦。
這馬氏,在子鳴郡也算是有名的美女,其父乃是一位舉人,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馬氏自己只是小妾所生。
這馬氏人雖貌美,心卻惡毒,每每在丈夫離家之后,便對丈夫前妻所生之女,各種虐待。小素秋懼怕后母,也不敢告訴父親。而文德對這亡妻之女,雖然也頗疼愛,但畢竟是生意人,常年不在家中,雖然每次離家之時,都托付妻子善待女兒,但背后的事情,卻又哪里知曉?
馬氏又生有一子,小名小安。小素秋因為生母去世的早,父親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家,沒有享受到多少關愛,較為懂事,而后母整日里只關心如何梳妝打扮,即便是生下的兒子也不如何放在心上,于是小素秋便時常帶著弟弟,姐弟倆感情頗為親近。
直到那一年,小素秋差不多也有十歲多些,那一日,她與弟弟玩著捉迷藏的游戲,跑到后園時,無意中看到一名男子,從假山后鉆出,匆匆離去,過了一會,又看到后母轉了出來,突然看到她,臉色變了一變。
那個時候的小素秋,根本沒有意識到太多,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讓她看到后母便心生害怕,也不敢與后母說話,急急的去了。
到了夜里,小素秋在床上睡著,臉上卻忽的一痛,驚恐的睜開眼時,只看到鋒利的刀在她的面前不斷的割下,間伴著后母猙獰的冷笑聲:“我讓你看,我讓你瞎看。”那個時候的她,害怕得大哭、求饒,她唯一的感覺就是臉好痛,非常非常的痛。
然后,在那紅色的視線中,她的后母走了,外面傳來鎖門聲,緊接著,屋子里著起了火,火勢起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燒盡了整個屋子。
但是小素秋卻逃出了著火的屋子,驚恐的她,從屋后無人知道的小洞里爬出,背對著熊熊的烈火,頭也不敢回的逃了。她就這般逃入了深山,緊接著卻是昏倒,發燒,直到迷迷糊糊中,被一個老人抱起、帶走,那將她救起的老人,后來成了她的義父。
老人雖然救下了她,卻也無法恢復她被亂刀劃得慘不忍睹的容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都無法出去見人,直到她漸漸的長大,學了老人教給她的易容術,成為“秦川五鬼”中的四妹,才開始行走江湖。
后來,她也曾想過,從小就虐待她的后母,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下那樣的狠手?回想著后母在那個時候的怨毒,以及當時后母所說的話,在江湖上多多少少見識了一些世面的她,開始意識到,在那個白天,那個她不認識的男子從假山后離去,沒過多久后母跟著轉出時,她必定是以為她看到了什么。
雖然知道了這一點,已經改名叫秦無顏的她,終究還是不敢回去。就算回去控告后母,她又如何證明自己就是以前的小素秋?就算說出了事實,除了讓父親傷心,讓弟弟小安像她一樣,從小失去母親,她又能夠得到什么?
她已經是一個江湖人,是一個沒有臉,卻又有著許許多多張不同的臉的“無艷鬼”,殺過人,賣過包子,江湖之上風風雨雨,朝不保夕,她已經不想再跟過去的自己,有任何的牽連。而在跟了寧江之后,她更是將自己轉變成了一個大丫鬟般的角色,她的生活中,已經沒有了自己,或者說,不再需要有她自己,更不需要她的過往。
然而,這一次,她遇到了那個斷去右腿的老乞丐。
那老乞丐,喚作文浦,他的老伴,就是小素秋幼時的乳娘。他相當于文家的管事,常年跟在她父親身邊,一向忠心耿耿。
在看到他斷去一腿,淪落街頭時,秦無顏非常的吃驚,她絕不相信父親會將這個跟了他多年的老管事趕出文家。然后,在老管事的哭嚎中,她才終于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卻原來,在那一晚起火之后,因為沒有能夠找到小素秋的尸體,馬氏便反誣是小素秋放火逃走。馬德回到家中,得知此事,怎么也找不回女兒,氣得重病一場。
在那之后,馬氏便愈發的放肆起來,每每趁馬德不在時,家中多有男子出入,莊中的奴仆也大多都被替換成她的人,底下的丫鬟小廝縱然知道,也都不敢吭聲。
而與此同時,馬氏更是靠著她的貌美,與邙山腳下蟠龍觀的道士茍合。那蟠龍觀的觀主,自稱柳普仙君,精通武藝。那一日,在外行商的文德早了幾日回到家中,竟被他看到馬氏與柳普仙君在屋中行亂,文德氣得破口大罵,轉身又要往官府報官,誰知那柳普仙君竟是直接一拳把他打得吐血倒地。
隨后,馬氏便以“照顧”為名,每日里硬給文德灌下柳普仙君開的藥湯,文德神智漸漸模糊,半年之后,終于重病而死。在那之后,馬氏更是與柳普仙君一同,占了文家的產業,整日里與一班淫道在家中鬼混。
此時,文德與馬氏的獨子小安,也漸漸長大,懂事了些,一開始勸他娘親不動,后來便惡言相向,說他早晚要告到官府。
馬氏自然不怕他告到官府,官府那一邊,她早就已經打通了關系,只是想到等小安長大,山莊也好、財產也好,終究都是他的,而且他是少東家,整天在家中說她壞話,她也心煩,竟再次與柳普仙君合謀,沒過多久,連小安也病倒在床,就在一個多月前,終于“暴斃”而亡。
文浦夫婦,本是文家的老管事和老乳娘,拼死上衙門告狀,竟被按了個“誣告主母”的罪名,挨了板子,被人抬出衙門時,老管事的一條腿竟然被活生生打斷,老伴沒活兩天,就吐血而死。此后,無處可去的老管事,也只能拖著一條腿,四處乞討過活,直至遇到失蹤已久的姑娘。
秦無顏怎么也沒有想到,文家竟然會落到這種地步,尤其是“虎毒不食子”,后母竟然連小安也不放過,心痛欲絕,更恨自己軟弱無能,自以為為了父親和小弟著想,當年沒有去揭穿馬氏,害得父親和小弟被那賤人害死。
此時此刻,站在久違的家門前,看著莊門上的“文家莊”四字,秦無顏又氣又怒,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般的想要殺人。
寧小夢與春箋麗對望一眼,即便是與秦無顏相處時間相對較短的春箋麗,在龍虎山地底的這幾個月里,也受了秦無顏的許多照顧。她們深知,秦無顏原本就是溫柔的性子,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人,卻生怕給他人找麻煩,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絕不會為了她自己的事情,而找他人幫忙。
眼看著秦無顏睹物神傷,她們踏上前去,各人抓了一個銅環,使勁扣門。
嗵嗵嗵嗵的響聲過后,里頭傳來喝罵聲:“吵什么吵,一大清晨的,趕來投胎啊?”
門的另一邊傳來木栓抬起的聲音,緊接著卻是嘭的一響,門打了開來,一個人卻飛了出去,在院內狠狠的摔了個灰頭土臉。
“什么人?”院子里,一伙護衛舞著刀,拿著棍沖了出來,只見他們那開門的同伴在地上慘哼了一聲。門的那一邊,兩名梅雪斗艷、各逞嬌媚的少女,腰間各自佩著一口寶劍,踏檻而入,其中一個少女,艷紅如火,另一個少女,柳青色的襦衣,肩上還有一只奇怪的小黑貓。
在她們身后,又有一個沉默不語的青年女子,與一個看上去似乎只有十一二歲的、雙丫髻的小女孩。
四名女子打上門來,尤其是最前面的兩個,美得讓人心動。這些人一陣錯愕,有人笑道:“小娘子,你們是不是找錯地方了?”更有人道:“沒錯,沒錯,這是知道弟兄們寂寞了,自己送上門來的。”
“出了什么事?”一名道者踏了出來,這道者,額頭較低,一臉橫相,正是蟠龍觀的高手彰龍子。自奪了文家的產業后,蟠龍觀的人馬就盡數轉移到這里,整日里淫.亂鬼混,將好端端的一個富莊,變成了藏污納垢之地。
“好像是來惹事的。”其中一人笑道,“不知道是哪幾個弟兄玩了她們的身子,找上門來了吧?”
其他人也哄笑起來,更有人朝那紅衣少女調笑道:“小娘子,看你模樣標……”
嗖,箭光飛過,這人口中中箭,向后飛退,鏘的一聲釘在了墻上。
“臭娘們!”“哪里來的臭娘們!”……
沒有想到這紅衣少女說動手就動手,而且毫無預警的就搭箭殺人,彰龍子等大吃一驚,憤怒的沖了上去,將這四個女子圍住。
那紅衣少女將短弓重新掛回腰上,道:“無顏姐,有沒有要留的?”
秦無顏環視一圈,早已看出,這里的人,她已是一個都不認得,而哪怕就算有認得的,恐怕也早就被馬氏收買。她低下頭去:“還是……不留了。”
“殺了她們!”彰龍子也已看出這幾個娘們來者不善,大聲怒喝。
眾人一擁而上,那紅衣的少女卻是環視一圈,嫣然一笑,這一笑,媚態天成,不知怎的,就讓他們遲疑了一下。緊接著,刷刷兩聲,兩顆腦袋就已經飛上了天空,伴隨著猶如紅泉一般的血光。
清晨的陽光照入了院子,戰斗在這一刻打響,兩只寶劍在刀光棍影中飛舞。一名男子慘叫一聲,向后退卻,臉上是長長的爪痕,緊跟著一個小巧的影子詭異的閃到他的后腦處,短劍一割,慘叫聲戛然而止。另一人怒吼中沖向前去,轟的一聲,火焰沖來,他渾身著火,搖搖晃晃的,撞倒了身邊的另一人。
當當當當,兩人沖向了那一出手就是砍頭的少女,兵刃以極快的速度交擊,少女踏步,旋身,從容地躲避著他們的攻擊,在他們招式用老的那一瞬間,閃到了他們身后,劍光如同黎明時拉開的一線晨曦,緊接著他們的腦袋就飛上了高處。
這些到底是什么人?彰龍子心中震動,拔出長劍,挽了個劍花,劍光一閃。轟的一聲,紅衣的少女接下了他,一出手就是劍圈中噴出的烈焰,猶如火鳥飛舞……(